9.“你放下!”

作品:《长媳

    现在如果能够给秀一上课,既可以解决现下他焦如斗兽的困境,也可以为殷家省下一些束脩费用,结果殷大娘夫妇愁得顾不上别的,就前后脚匆匆出去了。

    她对自己的学识非常的有信心,毕竟从小长在父亲的书房里,有学识渊博的父亲这个最好的师傅教导。三岁开蒙,四岁执笔,直到十四岁,整整十年的时间,虽说不能够比肩京城崇和书院的学子们优秀,但是和族里的据说不错的堂兄们比起来,也没有差多少,甚至读书的数量还远远超出他们。即便在流放的路上,父亲也会对沿路的州府治下和百姓情况,让知初悄悄发表看法。开始时候知初不理解也抗拒,都这步田地了,父亲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但是过了半个月,知初渐渐有点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清高,而是将曾经和现在融合,是不破不立的过程,很疼,也很难,但是父亲的初衷是为了让知初尽快的适应现实,与其沉湎于过去的舒适和流放的悲凉,还不如尽早看清现实,好好生活,走出一条不卑不亢的路。

    父亲曾说,唯有刻入骨髓的才是能带走的。一路上,各色人各色事,不断冲击着这群人经过抄家之后仅剩的世界观。而周围人开始接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崩溃,就会疯狂,人性的丑陋都会爆发出来。这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面对生活?唯有将所见所感,和生平所知道的观念相冲击,相融合,才能保住从云端跌入沼泽的巨大落差之后本心不堕落。当你所见众生,是眼前众生,才能让不断破碎的灵魂不跌入深渊。因此短短半年的流徙,对于时势,知初也不再是纸上谈兵那么肤浅。

    知初想了想,不如先去看看秀一学的书本吧,这样能更直接的跟秀一说明问题。看得出来,秀一年纪虽小,却是想法清晰的少年。对于殷大娘夫妇,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能帮忙。知初到厨房,把饭菜又盛了一些,领着“乖巧”很多的秀水小胖墩,到秀一、秀田住的屋子去。

    进去之后,看见从秀一背对着门口面向窗户,坐在梨花大桌子边上。桌上摊着一堆书,而他自己确实把身体紧紧的贴着椅子背,把椅子又挤进桌子里,然后脑袋向后仰着,呆呆的望着屋顶,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假娃娃,被人卡在桌椅之间似的。一点也不想平时别别扭扭却生机勃勃的那个小少年殷秀一。

    知初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还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看见秀一慢慢的抬起头,然后又慢慢的挪动椅子想站起来,结果吧唧一下又坐回去了。秀水看这不像往日一样灵活的秀一,担心他生病了,急忙哒哒哒跑过去,拉住秀一的手,问道:“哥哥,你摔到哪了?疼不疼?”秀一确实摇摇头,表示没事。

    秀水说话的时间,知初已经来到书桌跟前。秀一也没有再勉强,摸摸秀水的头顶,温和的说:“没事儿,哥没事儿,就是大腿有点麻了。”

    当然最后一句是看向知初说的,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想解释一下。不过知初也没在意,一个姿势待久了,胳膊大腿什么的大腿肯定早就麻了。

    知初把饭菜摆到秀一面前,秀一道谢之后,还是推开了。知初捡起桌上的书本,秀一马上不高兴了,大声喝道:“你放下!”然后伸手就要夺回来。

    知初毕竟比他年纪大,好处就是个子也比他高,在秀一伸手的时候,知初早就后撤一步,躲远了。翻开几页,看见上面的批注做的非常认真,字迹清晰,稍显稚嫩却也舒朗,秀一写了一手好字。

    看着眼睛红红的秀一,气鼓鼓的样子,知初也没把书给他,而是淡淡的看他一眼。刚才还守在桌子边的秀水,显然又给吓一激灵,然后她小声嘟囔着说:“姐姐会写字,我都会写了现在……是姐姐教的!”

    知初翻了几页,面色温和的看向秀一,接着秀水的话,说道:“是啊,我先看看,没准这书我会呢。”

    秀一脸上还是愤愤,又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坐回椅子上,也不吃饭,就是发呆。秀水看着哥哥难过的样子,也不生气他吓到自己了,默默的把头靠在秀一的腿上,悄悄的陪着。

    知初简单的翻了翻,她手里这本是《尚书》。看到这本书,她瘪瘪嘴,显然不是很高兴,因为这本书跟皇室有关。实际来说,这书是一本古老的皇室文集,所录为虞、夏、商、周各代典、谟、训、诰、誓、命等古历史事件和文献资料,讲的是明君治国之道和贤臣事君之道。《尚书》共有篇目繁多,于他们未入官学的蒙童而言,重点要学的是汉初伏生传世的28篇,这就大大减少了背诵的数量。

    知初看着书上,已然把“周书”都做好标记,也就是说《尚书》他也快学完了,虽然这是最后一部分,但是周书包括19篇,其余虞书、夏书、商书共9篇。注释上标记,显然也是简单的解释,字迹尚新,明显是最近几天写的。

    然后她又看向书桌上的其他书,四书五经中的四书(指《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都翻过无数次的样子,五经(指《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里的《诗经》自从到殷家也是每天听着他重复背。也就说四书五经,他《尚书》学了一大半,只剩下《易经》、《礼记》、《春秋左传》没有学了。

    知初有些不可思议,不禁认真的端详了一下这个秀一,只见他眉头紧锁,说不出的颓丧。知初心想以他的年纪,这个速度非常快了,不仅有天赋还要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有这个速度。怪不得这次夫子要离开,这个少年急成这样。这是一个很喜欢也很认真的读书人啊!这是得有多么的不甘心!

    她把书放下,心里有些敬佩秀一了。她走到桌子前,认真的问道:“夫子是明天就不能再给你讲了吗?”

    秀一像没听见一样,连眼珠子都没动。到是秀水抬起头看着知初,又看看秀一,默默的走到知初身边,也不敢说话了。哥哥像个傻子的样子太可怕了!

    知初见他不说话,接着问道:“《尚书》中虞书、夏书、商书9篇,你都默过了吗?”这么问是因为时下的夫子讲课,一般都是让学生先把文章背下来,然后再每一篇每一篇的分着详细讲解,这样学生就会在夫子讲文的时候,更加快的理解文章深意。

    秀一还是不理知初,虽然理解他现在心情不好,但是这样不理睬,也让知初不舒服。想到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结果像是大夫遇上了不配合的病人一样,情况有些没法进行了。沉默了几息时间,她接着问道:“《易经》、《礼记》、《春秋左传》你默到哪一本了?”

    秀一却突然呼吸加重,腾一下子站起来,等着大眼睛,一脸恼怒的冲着知初大喊:“问问问,问什么问!凭什么你一直问,你个女子,问了有什么用!夫子走就走,我大不了就回家种田!”喊完了,也不看知初,扭头窜到床上钻到纱帘里去了。

    知初吓愣住了,因为秀一从来都是温和或者腼腆的,哪像刚刚,简直是个发狂的疯子。秀水吓的哇一声哭了出来,躲到知初身后,也不敢大声哭,抽抽噎噎的。知初缓过神来,把秀水拉倒身前,摸着头顶安抚她。也没再说什么。

    沉默的屋子里,只有秀水小声的抽泣着。

    知初也想不清楚该怎么再继续问,显然秀一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但是事情还得解决。从刚才的书来看,自己从小跟随父亲积累的学识是可以秀一功课的。无论是让自己在这个家里多一些无人都能代替的价值,还是让刻苦的秀一不浪费天赋,这场谈话都得继续下去。

    她压下几口气,缓缓的开口,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床帐晃动,传出翻身的动静。

    知初抬抬眼,继续说道:“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清灵的声音缓缓流淌,是的,对于秀一来说,这声音就是缓缓的流淌到耳朵里的。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没动,把脑袋歪向外面,看看是不是知初在照着念。然后发现没有,她居然是在背诵文章!这篇他很熟,是虞书第一篇。

    此时飘进秀一耳朵里的声音,不像知初平日里和母亲说话那般轻松,也不像哄着秀田秀水那般温柔。她的声音是有节奏的,不像是唱歌那样婉转,也不像夫子那般拖沓。此时,她的声音是清冷的,合着窗外的夏夜虫鸣声,徐徐缓缓,不急不躁的,说不出来的好听。

    很快,她就背完了。当她背完了整篇文章,秀一就坐在床边,拧着眉头看着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