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2章 清平县

作品:《我妻薄情

    要从清平卫所拉人“练兵”, 谢玄英就得亲自去。

    程丹若是不介意和他一起去的,然而,队伍里还有一个张佩娘。

    既然答应冯四照拂他的家眷, 怎么都不能把人单独留在驿站, 哪怕留下护卫,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练兵”有危险,怎么都不能带她一起去。

    程丹若只能留下。

    “麻烦。”谢玄英低低抱怨了声,前儿才说不会留她一个人, 今天就不得不留下她, 这种做了承诺却做不到的事儿, 让他厌烦。

    程丹若好笑“一个是抛下,一个是留下, 怎么一样呢”

    “钱明回京了, 我把田北留给你。”他思索道,“冯四留了两百人在这儿,我再留一百, 只是据站而守, 应该够了。”

    程丹若道“留个会说苗语的人给我。”

    “好。”

    她问“医药箱”

    “在这。”谢玄英提起一个藤箱。这是当年在山东时,她为他准备的,藤条经历数年的时光,依旧坚韧如新。

    他也始终没有换掉这个箱子。

    程丹若打开, 检查了一遍纱布、药粉、绷带等物, 都满满当当, 但犹觉不足,想想,又把荷包里的麦芽糖塞了进去。

    “这个我拿着吧。”他拿走她的荷包,随手揣在怀里, “寓意也好。”

    丹娘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图纹,偏爱橘子、柿子、花生和瓶子。

    大吉大利,事事如意,好事发生,平平安安,都是谐音的好兆头。她今天用的就是一个水中瓶子的图案。

    程丹若环顾四周“别的带吗”

    “不带,轻车简从,速去速回。”谢玄英言简意赅,“夺回清平,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她点点头,免不了担忧“你有把握吗”

    他犹豫了下,摇摇头。

    程丹若轻轻一叹,却也无可奈何。到这一步,他不去,谁去,有把握和没有把握无甚区别,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你去吧,别在意结果。”她说,“也别担心我。”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低头注视她的面庞。

    路上一切从简,她不戴狄髻,不插金银头面,乌黑柔软的头发盘做辫子,用发带打结绑好,然而,再朴素的装扮,也遮不住她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此时此刻的她,仍然是那么镇定坚韧,一如从前。

    谢玄英自她身上获取力量,忐忑不安的心恢复如常。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畏惧未知的前路。

    因为,她就在他身后。

    “我领过兵,也打过仗。”他说,“围困清平的苗人并不多,我能解决。”

    程丹若道“好。”

    谢玄英弯起了唇角,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立即道“万事小心。”

    “还有呢”

    “不要受伤。”她强调,“受伤了一定要及时处理,此地潮湿闷热,不像大同干燥,伤口容易溃烂。”

    他点头表示记住,却追问“没有了吗”

    程丹若抿抿唇,别过脸“早去早回。”

    “嗯。”谢玄英应了一声,紧紧抱了她一会儿,许久才松开臂膀,“你也自己小心,我去了。”

    说罢,撩开帘子,接过柏木递过的斗笠戴好,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点明队伍,翻身上马。

    雨丝连片,遮蔽视线。

    他驱使着不太熟悉的滇马,踏上蜿蜒的小路。

    程丹若目送他离去,直到“哒哒”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为止。

    “夫人。”玛瑙关切地望向她。

    程丹若抬手,阻止了她安慰的话语,平静地说“把向导和昌顺号的那个管事叫过来,我有事要办。”

    清平县已经被围十天了。

    好消息是,作为一个依山傍水的县城,不管被怎么围,都暂时不会缺水。

    坏消息就是,县衙粮仓里没有一粒粮食了。

    八山一水一分田,贵州的粮食本就少,全靠四川、湖广支援,县衙能有什么余粮呢。当然,地窖里县令自家的粮食不算。

    但靠山的地方,饿死人也不至于。天空飞过的鸟雀,河里的鱼虾,从山上流窜下来的动物,都能成为腹内口粮。

    可清平知县还是很愁。

    他没跑,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

    四面环山的地方,一头钻进山林,结果无外乎是被熊吃掉,或是被老虎吃掉。

    那还是死守吧,就算死了,朝廷也能算他殉城,不牵连八十岁老母和八岁的小儿子。

    “大人,不要再迟疑了。”身着直裰的书生慷慨激昂,“我们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不错,送信的人迟迟未归,恐怕已经被叛苗发现,信送不出去,朝廷的援军永远不会到。”另一人附和,“我们应该召集县内的乡勇,与叛苗死战,只要他们无法继续围合,我们便能破此困局。”

    知县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

    这群书生是清平书院的学生,说起来,也是贵州大户人家的弟子。知县平时挺喜欢与他们来往,毕竟,他一个二甲进士来了科举洼地的省份,想找几个有共同语言的人都难。

    “唉,各位有所不知。”知县解释,“蛮苗骁勇,擅长林间作战,我们又无强兵利器,毫无胜算可言啊。”

    “蛮苗用的都是自制的土弓土箭,能射多远”又一书生上前半步,抱拳道,“在下略通武艺,只要大人给我一副良弓,必取贼首人头。”

    知县的脸更垮了“良弓这县衙随你翻,能找出一副好弓算你厉害。”他忍不住摇头,“你们这些后生啊,还太年轻。”

    弓箭、刀枪、铠甲盾牌,全都是需要精心保管的金贵物。可贵州潮湿,再好的弓也会受潮,再好的剑也要生锈,仓库里的武器,早就腐朽得和烂木头一样了。

    或许,百姓家里还有一两副精心保管的弓箭,可谁家也没有藤甲啊。

    这些东西,唯独卫所里有。

    但清平卫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且朝廷调兵,多半已经将卫所的兵力调去了贵州城。

    “就算求援,也不一定会有兵。”知县摆摆手,唉声叹气,“回去吧,你们都是读书人,苗人不一定会杀了你们。”

    “那大人呢”愣头愣脑的书生问。

    当然是回去数数,家里的粮食还够吃几天。知县腹诽着,口中却道“我去写奏疏,唉,但愿朝廷看在本官尽忠职守的份上,莫要降罪家眷。”

    众书生忙安抚“大人切莫如此”“朝廷必然知晓大人的忠心”“正是正是,假使大人身死,朝廷一定会嘉奖大人”“”

    总之,县衙内外,愁云惨淡。

    谢玄英到达清平卫时,此地留存的兵力寥寥无几,非老既幼。

    寻人一问,才知道半月前,韦将军下了调令,集结各地军力前往贵州,预备往安顺平叛。

    清平卫作为驿道周边的卫所,自然也收到了命令。花费两三天集结队伍,便由两位千户带队离开了。

    兵力空虚至此,不动手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这给谢玄英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带的护卫加上留守的军士,最多只能凑出八百人,而苗民据说有三千。这点人数是完全不够的。

    “绕路去边墙。”谢玄英只好延缓救援的计划,先绕路到苗疆边墙,看看是否能收拢寨堡的残兵。

    李伯武迟疑“公子,边墙在生苗边界处,寨堡更深入苗区,恐怕不易行。”

    谢玄英道“不必深入腹地,就去边墙处的这三个寨堡。”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标记,“若为苗人占据,正好让大家见见血,我们得熟悉林间作战,方能一举夺回清平。”

    他现在的思路,和当年在山东平叛时一样以打代练。

    寨堡的苗民肯定不多,他们占有兵器与人数之优,哪怕略有疏漏,也能从容弥补过失。

    等到三处寨堡都打下来了,行军的经验有了,对苗人的了解也多了,再去清平平叛,把握自然更大。

    “先断臂膀,再取要害。”谢玄英没有过多犹豫,决定了便发号施令,“两天时间,一定要把人收够,第三天,必取清平。”

    夫妻分离的第一天,程丹若在上课。

    昌顺号派了个熟悉西南的管事,陪同他们上任,打点琐事。他会说一些贵州本地的方言,在湖南时,谢玄英也命人寻找熟谙苗语的向导,为他们带路。

    她就让这两个人教方言。

    托赖于现代的人口流通速度,以及强大的信息传播能力,程丹若对各地方言多少有些耳熟。

    而贵州话以西南官话为主,与普通话的语法很像,她能听懂一半。

    比如,“皮皮翻翻”就不知道是什么,但“悄悄眯眯”就很好理解,甚至还能无师自通来一句“啷个整”。

    她学得很快,不久便能用方言和向导对话。

    苗语就比较棘手了。苗族因为四处迁徙,没有保存下统一的文字,苗语也有一些分支。

    没有文字,单纯学一门语言,难度很大。

    程丹若只能中英文自己写注音,死记硬背下一些常用语。

    傍晚,趁着天边余光,她检查了护卫们的防御工事路上撒有铁蒺藜,驿站门口是一道道的拒马和鹿砦,再往里,马车的车厢被拆了几个下来,窗口钉好木板防御,只留小孔。

    驿站的屋顶后头,也趴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卫,既能远眺观察,又能放箭狙击敌人。

    田北请示“主帐显眼,可否请夫人到副帐暂且居住”

    程丹若立时同意了,并问“张夫人那边呢”

    “冯家的护卫已经去请示了。”

    张佩娘回应得很快,也同意了调换营帐的请求,并且表示,为节约人力,是否可以和程丹若住在一起。

    程丹若同意了。

    两家的丫鬟忙忙碌碌,将行李都搬到一处。

    张佩娘十分客气,专门和她致歉“打扰嫂嫂了。”

    “同路便是缘,你我本该互相照应,弟妹不要客气。”谢玄英不在,程丹若不耐烦“嫂嫂”来“弟妹”去的,建议道,“倘若不介意,你直接唤我名字就是。”

    互相交换闺名是亲近的体现,张佩娘自然愿意和她搞好关系,道“叫我佩娘就是了,姐姐长我两岁,若不嫌冒昧,便以姊妹相称如何”

    程丹若既比她大,又比她诰命高,自无不可“妹妹客气,愧受了。”

    两人换了称呼,倒是比之前更随意些。

    程丹若请她自便,自己则招呼丫头们点灯,安排人裁纱布、卷绷带、捣药粉。

    这些活计,丫头们都做熟了,搬了轻薄的夏布过来,拿剪刀裁成合适的大小。

    张佩娘虽不知她这么做的用意,却也指了两个丫头帮忙。

    “这两个丫头虽说粗笨,勉强也能用。”她道,“姐姐尽管使唤。”

    程丹若道“这会儿我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多谢。”又叫玛瑙带着张家的丫鬟帮忙。

    忙忙碌碌中,成叠的纱布和绷带被清洗干净,烘烤干燥,放入装有石灰的箱子中保存。药粉被手巧的丫头用油纸包成三角,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帐中很安静,丫鬟的轻语、烛火的爆裂、布料的摩挲,组成底噪的背景音。

    张佩娘倚在案几旁,想睡,又睡不着,心总是不安分地乱跳,令人惊惧。

    她捂住胸口,欲言又止“姐姐”

    “嗯”程丹若拿着戥子抬头。

    张佩娘问“你不害怕吗”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