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8章 会子

作品:《终宋

    临安,枢密院。

    叶梦鼎走入程元凤的公房,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议政,已各自长叹一声。

    拜相一年来,程元凤苍老了许多,掩不住面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叶梦鼎坐下,则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是说了才发生的一事。

    “近来官家尤宠胡贵嫔,今日拔擢胡嫔之父胡显祖为检讨、带御器械。”

    “裙带之臣从侍天子左右,叶公便没拦一拦”

    叶梦鼎叹道“正是拦了,才只让胡显祖管管御械,否则唉。”

    他这位帝师的狼狈之状也已经渐渐难以掩饰了。

    官家越来越不愿听他的谏言。

    程元凤捻着长须,道“官家已批复,江春迁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执事于殿中、顾问应对。”

    说着,他神情愈发愁苦,喃喃道“四千万贯军需,动兵陇西,安插党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来,官家之近臣可分三类。”

    叶梦鼎亦是摇了摇头,语态悲观。

    “一类,贾似道之党羽,混迹于谢太后、全皇后族人中,侍从官家,大肆褒扬贾似道,使官家深信贾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国之能;二类,李瑕之党羽,人数虽不多,窃居于近侍要职,如关德、江春。官家对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类,皆裙带之臣,进献美人即得升迁,可谓是满朝幸佞”

    说来说去,天子近臣中就没几个忠勤体国的正直之士。

    当然,这位官家反正不管国事,每日就是宴坐后宫、饮酒作乐,若真有正直之士侍从左右,也确实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无非也就是沾些恩荣富贵,但看得出贾似道、李瑕绝非如此,而是所谋甚大。

    暂时而言,国事还在程元凤、叶梦鼎手上处置。

    然而,可以预见等贾似道完全得回圣心,必再次大权在握、独揽朝纲。至于李瑕,藩镇之心已渐渐彰显。

    这一内一外的两个重臣,都曾是大功与国,才干不凡。放任天子荒淫无度,安排在官家身边的人个个不加劝阻,只管说好听话。

    眼看国事风雨飘摇,毫无直谏之意,只谋个人权柄,这还能是忠臣吗

    其心可诛

    程元凤、叶梦鼎是真的愤怒。

    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弱主当朝,权臣、藩镇之势渐起,大宋三百年之稳固纲纪渐有分崩之态。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真正感到无力。

    除了权臣、藩镇之祸已可以预见、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国事更让人惮精竭虑

    江春才到临安就惊异地发现收复陇西之事,并未在中枢引起他预料中的震动。

    朝中没有因此而欢欣。

    很有一部分官员听说此事,给出的反应是茫然,且有些忧虑。

    “地广人稀,易攻难守的贫瘠之地,收复了,又要花多少钱宣抚”

    “李节帅竟有军费收复陇西”

    “”

    可见朝廷上有一个普遍的态度,并不想要陇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费军需。

    江春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意识到,中枢只怕不想给李瑕除了官衔之外实质的封赏,或还要因陇西之事要求川蜀转运钱粮。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没用,官家显然没有能力挤出钱粮来。

    甚至,中枢并不想论功,反而要追咎轻启边衅之罪。

    隐隐地,已有不少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

    江春一开始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怪奇反应。

    但等他开始租赁住所,才渐渐有了一点点体会。

    “这么贵”

    才听得牟氏说了一间小院的租金,江春整个人便跳了脚,连连惊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这临安屋价可是涨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丧着脸,将一叠会子丢在会馆的桌案上。

    “不仅是屋价腾涨,这些会子也兑不到铜钱,早知它不值钱,没想到如今连纸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贯会子兑十贯铜钱”

    牟珠跺脚,气急道“兑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带铜钱,非说会子轻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临安物价已到何种地步。

    大宋发行会子时,拿出了本钱十万贯,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可事实上,从孝宗北伐与宋金战事开始,会子便开始超发。

    至宁宗朝,开禧北伐,军费损耗,十余年间发行会子二亿三千万贯,导致物价飞涨,时人言“百年间,田价、米价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后这三四十年,以上这些后果,只能算是轻微。

    先帝一朝,先是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后又是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蒙之战,内有水旱为灾,农田失收,和籴收粮

    仅说李全之乱到蒙军攻川陕的五年之间,发行会子三亿二千九百余贯,超发了三十三倍。

    会子急剧超发、急剧贬值,致使物价急剧上涨。

    一年内米价就能上涨四五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不用会子

    朝廷就是用会子从百姓手中买粮,是为和籴,否则如何打仗

    但先帝还是有手段维持,先后用诸位名相整顿,以白银、铜钱赎回会子焚烧,发行当百铜钱等等

    江春回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先帝与诸相公可称是治国圣手。

    那是硬生生在内忧外患之中稳住局势。

    田价、米价飞涨至骇人听闻之地步,抗外敌,而能不亡国,岂能不说是厉害

    好不容易,蒙古内乱,经年无战事。

    本以为形势能有所好转。

    却没想到,当今官家当朝一年来,非旦没能有所扼制,反愈演愈烈,已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地步。

    “二百贯,买不到一双草鞋”

    这日,江春拜会牟子才,不免谈到临安物价,又是吓了一跳。

    手中茶已洒在身上。

    “便是三百贯、五百贯会子,也难买到一双草鞋啊。物价顿踊,触目惊心,民生艰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还不是去岁又支了川蜀四千万贯,钱从何处而来

    他才被罢官时尚且没有如此愁苦面容,如今起复,却是事事烦忧。

    以前骂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贤明数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还不好与江春说。

    如今,他与程元凤、叶梦鼎、饶虎臣、杨栋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籴、整顿货币,挽回时局。

    成效寥寥。

    连贾似道也当面讥讽,“惯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笃定了主意要独揽朝纲。

    至于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只觉一阵头痛,不知如何言说。

    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陇西收复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当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后,感受到的还是悲凉。

    陇西不是不好,当然很好,只是对于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广人稀之地更像是个拖累。

    别的不说,去岁支援给川蜀的四千万贯依旧是增发会子。

    收复陇西的功劳,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泪。

    这就好比,一个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调养、治病。而陇西,则是李瑕将一枚官印搬到了这重病之人面前,告诉他,功业就在此时,正须振奋。

    只怕这一振奋,病人便要咽了气

    “你从川蜀回来,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说想劝李节帅莫再招刘黑马归附,恐怕你要骂老夫。”

    牟子才缓缓说着,眼中满是忧虑。

    他亦不愿泼凉水,但这些话,不得不说。

    “载阳若是来为李节帅请功的,不如请他先着眼看看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热。大宋经不起战事,也经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祸,动兵陇西,拉拢世侯,他做错了。”

    “”

    江春暗暗心惊。

    次日,他披上崭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阁等着,准备在官家小朝会时顾问应对,却是一整日未得诏见。

    再一打听,官家已有十余日连小朝会都未开了

    廖莹中穿过贾府,远远已听到院中传来嬉闹之声。

    转过庭台楼阁一看,只见贾似道正趴在地上与一群姬妾斗蛐蛐。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只好上前拍了拍贾似道的肩。

    “阿郎。”

    贾似道回过头,不羁一笑,问道“何事到书房说吧。”

    他愈发吊儿郎当。

    去岁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帮迂臣在枢密院掌了权,硬生生把他的权柄压了下来。

    贾似道仿佛不以为意。

    十余月过去,每日便这般嬉闹。

    但越来越多人已渐渐发现,圣心很快又要落在贾相公身上了。

    “阿郎,这是江春今日的行踪,傍晚时,他派人去了一趟风帘楼,想必是请关德安排觐见。”

    “不必理会他。”

    贾似道摆手笑笑,道“李瑕怕是还以为收复陇西是大功一件,他对大宋的了解,还是浅了川陕宣抚处置使呵。”

    话到这里,他也有些萧索下来。

    大宋收复陇西,初闻消息时,连他也有赞叹欣喜,但又如何呢

    岳飞还曾包围开封、赵葵也曾收复三京,但若国力不能依撑,易攻难守之地反而会使大宋雪上加霜。

    纵观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个没有公心哪个看不明白这点

    他们心里再赞叹,从理智而言,也只会看到强藩带来的隐患、看到军费糜耗带来的祸端。

    “这次啊,不用我出手,只看满朝臣子如何给李瑕议功罢了收复失地,不喜而惊,时局至此,可笑,可悲,可叹”

    贾似道摇着头,懒得多言。

    他出了书房,走上高台,向临安城望去。

    隔得远,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众生是怎样的。

    茶楼酒肆间,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说书先生,宣扬鄂州之战、陇西之战,使百姓沉醉在这大宋的文治武功当中。

    价比千金的宅第里,权贵豪强富贵至极,沉醉于繁华。

    西湖暖风依旧,歌舞靡靡。

    米铺里,粮价在今岁又翻了六倍不止,这钱并非农夫赚的,农夫也吃不了粮,犹在卖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门附近,是数不清的人正在卖儿卖女

    亡国之兆不是今年才显现,但弱主当朝,却使它愈发触目惊心。

    谁能力挽狂澜

    朝堂上那些有志之士

    修修补补罢了,贾似道就从未看得起过他们

    至于李瑕

    李瑕就从未想过力挽大宋社稷。

    这一点,以前只有贾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个孤独的大宋忠仆,只身打狼,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这只狼已显出獠牙,该轮到旁人出出力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