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3章 弃局

作品:《终宋

    七月十六日,长安。

    商挺摊开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抚司为“陕西四川行中书省”,升迁廉希宪为行中书省右丞相、商挺为佥行省事。

    这是好事,是恩赏廉希宪、商挺平定关陇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岁佥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宪却才二十九岁,虽说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国之行省比寻常国家尚大,可称结结实实的拜相。

    可见平定关陇功劳之大。

    但商挺的脸色却更为忧虑了。

    他已经把汪良臣兵败、陇西失守的消息传往开平。那么,在这些坏消息到达开平之前,陛下已发出了加赏的诏谕。

    这非常快,毕竟路途遥远,甚至陛下如今并不在开平,已往北迎战阿里不哥。

    结果,大胜恩赏才下,陇西转眼间被李瑕占据

    商挺很担忧会影响到东路的战事

    “李瑕。”

    喃喃着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信是张文谦写的。

    蒙哥死的消息传来后,张文谦最早到河南等地调查是否有人与李瑕勾结。

    也正是他查清了当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璮的谋士王文统,趁金莲川幕府谋划秘事之机,利用杨果试探宋廷反应。

    张柔与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张文谦发现,遂有了姚枢招降一事。

    没想到,李瑕去了趟临安,再回汉中,其势竟是不减反增,今已攻下陇西。

    商挺此时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南面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金莲川幕府诸人,若及早意识到,本该有机会扼杀李瑕

    郝经,弟子被杀,诗作还被以血字题在墙上,他本该去细查。但张家遮遮掩掩,没及时告诉他实情。

    赵璧,经略开封,四年前便该发觉不妥。但没办法,四年前李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竖子。

    张文谦,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为,本该更重视。但当时,张文谦已算很重视李瑕了,先后传书提醒姚枢、廉希宪、商挺。

    姚枢,公务繁忙,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关注。但也能说足够重视了,献策请张柔嫁女李瑕,亲笔去信招降,还预料到李瑕若不降,犹可借赵宋之手杀之。

    廉希宪,忙于平定关陇之乱,没注意到李瑕设计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对李瑕惊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应对,最后还亲赴凤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军中严符信,以防奸诈”,防止李瑕遣细作北上

    回想起来,金莲川幕府没有一个人在李瑕之事上有过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来,操持家国大事的谋臣们对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诸人也都是忙里偷闲时各自谋划一招,却没有一个人在全力对付李瑕。

    只希望这次,廉希宪能稳住关陇局势

    “商公,廉相回来了。”

    商挺抬头看去,竟见廉希宪风尘仆仆赶来。

    “善甫回来了”商挺笑道“对了,该称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这封公函”

    廉希宪大步跨进公房,并未看那公文,径直附耳在商挺耳边说了一句。

    “刘元礼奇袭汉中,全军尽殁了。”

    商挺脸色一沉,犹自镇定,止住廉希宪的话语,先挥退了下人。

    “虽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刘元礼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坏矣。”

    廉希宪虽不至于惊慌失措,语速却快,道“刘黑马败了。”

    “败了败给谁凉州与西域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讶然,问道“何时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与我说笑”

    “我亦盼还能与商公说笑,局势远比商公所想严峻,严峻太多了。”

    “凤翔府还在”

    廉希宪此时才接过商挺手中的公文扫了一眼,对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荣辱不惊,皱眉道“凤翔府还在。”

    “那是”

    廉希宪似有些不愿猜忌世侯,却不敢再耽误,终于道“与商公说说我的猜测吧,刘黑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盯着廉希宪的脸。

    “善甫,你素来稳当,该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刘黑马自保之辈,不肯力战,我亲眼所见。”

    商挺呆滞了一下,喃喃道“局势至此地步了”

    “唯盼着刘黑马能不叛,但他连”

    商挺恍惚过后,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他太清楚统领西京、河东、陕西诸军的七万户都元帅一旦降敌的后果

    这还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陇北调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宪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战,岂还有兵可调若刘黑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关中守不住。”

    “那还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廉希宪叹息一声,道“我们该尽快携兵马、官吏、文士、钱粮撤出京兆府。”

    商挺转头看向廉希宪,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怀疑。

    两人关系亲近,商挺又是副职,平素从不已这样的眼光看廉希宪。

    但哪怕是惊慌之中,但商挺犹保存着清楚的意识。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万一叛投之人是廉希宪、想要诈出关中兵马又如何

    “请商公信我。”

    廉希宪郑重施礼,又招过汪直臣与麾下几名士卒,细说了些战场详情。

    末了,商挺又问道“不再试着守一守关中”

    “先做撤离准备吧。”廉希宪道“刘黑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运了一批钱粮北上。眼下陛下正举大军平叛,不可失关陇财赋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与李瑕动兵。否则到头来既守不住,反使关中战祸连绵,长远而言,更为不利。”廉希宪摸着唇上漂亮的胡子,缓缓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时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后夺回关中的实力。”

    “已有夺回关中之法”

    廉希宪苦笑,点了点头。

    “也好”

    论谋略,商挺或不输于廉希宪,只是不如廉希宪熟悉战况,此时仔细问过,也便答应了。

    两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连放弃关中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来。

    这日的长安,首先是京兆学府的名儒与学子被平平稳稳地护送上马车,东渡黄河,暂避往山西平阳府。

    廉希宪就任时,第一桩事便是请许衡提举京兆府学。

    准备撤退关中时,第一桩也是迁府学。

    如他常说的,“教育人才,为根本计”、“今国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礼敬士人,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这些北方的读书人,能感受到文脉已稀弱,以及对“国家崛起于朔漠”的忧虑。

    七月二十一日,探马传回消息,宋军已进驻凤翔府。

    “刘黑马果然是降了。”

    “让人感慨啊。”商挺叹惜一声,“回想起当年阿蓝答儿钩考,将你我下狱,却优渥刘黑马他本该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宪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复多言。

    他们站在城东城楼上,向城外看去,只见汪直臣已领着驻军集结。

    “请商公带兵驻守潼关,须将刘黑马麾下兵马与河南驻军调换,切记切记。”

    “廉相呢”

    “我将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陇北。”廉希宪道“关中四塞之地。只要关隘还在我们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关中,也等于没拿到。”

    他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若说天下如棋,这一局,李瑕准备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宪不备,先发制人,步步逼进。

    廉希宪知道自己败了,赢不了了。

    于是他主动退出关中,相当于先行放弃这一局必败的棋。

    之后,趁着李瑕还在收尾,他已开始谋划下一局该如何走。

    这便代表着“事机”又变了。

    “那下一局,该是我赢。”廉希宪自语了一声,目光再次昂扬振奋起来。

    在他脑海中,新的棋盘上,他已当先落下一子。

    郿县。

    “拿下郿城太轻易了。”李瑕策马而行,抬头看城门上那个“郿”字,摇了摇头。

    “我们的李大帅担心什么”

    刘元振近日称呼李瑕,每以“我们李大帅”相呼,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纵马而行,又悠悠问道“担心我等设计要害李大帅不成。”

    李瑕觉得刘元振就像是个女人,降就降了,却故作矜持,非要表现出一幅超然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反而是刘黑马、刘元礼沉稳得多,老老实实地当着士卒拜了李瑕,该如何就如何,因为没有心结。

    此时李瑕却懒得就此多说什么,淡淡道“不是。我在想,为何廉希宪不做防备”

    刘元振微微沉吟,道“许是将兵力收缩回京兆府了”

    “待派往长安的探马回来便知。”

    两人并辔而行,刘元振再一想,又笑道“也许廉公见我们的李大帅是人中龙凤,也有归附之意呢”

    李瑕摇了摇头,坦然驰入郿县,身后仅带百余亲卫。

    因刘元振已说过控制了城池,李瑕信得过他。

    “不会,他追随忽必烈十年,若这般便归降我,意志未免太不坚定了。”

    刘元振微微尴尬。

    下一刻,李瑕已径直道“我不是说你,我是在想,廉希宪是否有可能放弃关中”

    “关中岂能这般唾手可得谁能轻易放弃关中”

    刘元振摇了摇头,又准备侃侃而谈,分析局势。

    李瑕抬手打断他,沉吟道“若廉希宪探到刘家已弃暗投明,推算出他无力守住关中,那主动撤离,反而可趁刘公派遣的各路信使未到之际,带走刘家兵马。”

    刘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下意识里就认为廉希宪该守关中。

    为何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廉希宪不是怯懦之人,既受任宣抚陕西,便有守土之责,怎可能轻易退走

    然而,当刘元振仔细一想,竟发现,于廉希宪而言,撤出关中确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黑马已在昨日散出信使,联络各州县的旧部,准备助李瑕一举拿下关中。

    七万户都元帅镇陕西近二十年,这份威望,廉希宪挡不了。

    若是廉希宪把这些兵力带到河南整编

    “这我的兵力”

    刘元振喃喃了一声,再次摇头道“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

    “这种决定,没人敢做。廉希宪若如此,须对局势有极清晰的判断,须冷静到能抛除各种杂念。而擅自放弃关中,他还得有这胆量。”

    刘元振已不再称“廉公”了,因这次廉希宪要损害的是他的利益。

    他语气也愈发笃定,最后道“他不会的。”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但,你告诉我的,蒙哥身死消息传来,他敢不等忽必烈谕召到,擅自作主斩杀军中亲近阿里不哥的蒙将,把军符给汪良臣,此人极冷静、有胆魄、能洞察。”

    刘元振张了张嘴,脸色愈发难看。

    李瑕又道“若非我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传到六盘山,廉希宪还敢杀阿蓝答儿、刘太平,不是吗”

    “我刘家的兵力”

    “放心,他带不走太多,最多只能带走长安附近的驻军,必不敢去商州,太快了。”

    李瑕之所以没事先想过廉希宪会撤离关中,也正是因为太快了。

    七月十五日夜里,他与刘黑马会面;十六日,双方正式谈妥;十七日,宋军开始入驻凤翔;二十日起征关中;二十二日攻下郿城

    这已是快到极致。

    廉希宪若还能在他大军到之间撤走,那其人之冷静,其胆魄与洞察力,就实在太了得了。

    “二十三岁即宣抚京兆”李瑕自语道。

    刘元振听得这感慨,一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李瑕、廉希宪的差距有多大。

    以往还自诩俊彦,可今日听三言片语、观李瑕与廉希宪算计,竟已完全超脱了他这个层面。

    “一个二十三岁既宣抚京兆,一个十九岁即阃帅川蜀资才天授何其不公不公”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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