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院中的老榆树拉出一条又黑又长的影, 鱼池中, 锦鲤甩着尾, 欢快地游动。鹤年堂中, 小丫鬟们来来往往, 忙碌不停。

    宋思礼和段夫人的两个儿子,在书院求学的宋润和宋钊也回来了,又是好一阵热闹。

    兄弟俩的长相都随了宋思礼,方面阔口,浓眉高鼻, 相貌堂堂, 唯独气质迥然不同。宋润敦厚, 宋钊跳脱, 都没有宋思礼那种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严。

    宋润已经及冠, 亲事定了太常寺卿卓荣的嫡幼女, 两家约好,等到今年秋闱后,就为两个小儿女成亲。如今宋润越发沉稳,见过几位长辈后,就拉着柳羡之在那边说话。

    宋钊才十六岁,正是活泼之际,见宋润和柳羡之说的全是课业上的事,头大如斗,索性过来向几个妹妹献宝。

    他带回来了一大堆坊市中的小玩意儿。

    宋姮嗤之以鼻:“三哥好没诚意,每次都带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我们。”

    宋娆向来紧跟宋姮, 也不去看,笑着附和宋姮的话。

    宋钊被她们埋汰惯了,也不生气,期待地看向柳绫罗和初妍:“她们不识货拉倒。表姐和姝妹妹多挑些吧。”

    柳绫罗好奇地看着宋钊那堆小玩意,捧场地道:“那我就不和三表弟客气了。”

    宋钊见有人感兴趣,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一样样拿给两人看:栩栩如生的糖人,五颜六色的陀螺,各色各样的绢花,还有小鸟形状的陶土哨子,灌了水一吹,响声清脆嘹亮……

    宋姮先还端着不理会,不知不觉被吸引过来,看着好玩,吹了好几下。又拿起一组杯口大的铁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宋钊笑嘻嘻地道:“这个好玩,我演示给你们看。”

    他拿过两个铁圈,也不知怎么对着一撞,两个铁圈就串在了一起;又拿起第三个,再一撞,又串上去了。不一会儿,一组铁圈都像铁链般串了起来。他再一抖手,哗啦啦声中,铁圈又一个个分了开来。

    宋姮看得眼热,拍手道:“这个好玩,三哥就把这个送我吧。”

    宋钊道:“你不是不稀罕我的东西吗”

    宋姮噎住,跺了跺脚:“你到底给不给”

    “给,给。”宋钊见她发脾气,顷刻间就改了态度,“妹妹看得上,是三哥的荣幸。”

    宋姮哼道:“这还差不多。”拿起两个,学着宋钊的样子用力一撞。

    哐当一声响,铁圈毫无变化,依旧是两个分开的铁圈。宋姮不信邪,再撞一次,还是老样子,气得把东西一丢:“怎么回事”

    宋钊哈哈笑了起来。

    宋姮气得直瞪他,又拉住他:“快告诉我怎么弄”

    宋钊道:“上次舅舅送你的湖笔分我一半,我就教你。”

    宋姮道:“你想得美。”

    宋钊也不生气,将铁圈又一个个串了上去,再拆开,玩得溜起:“你想好了横竖那湖笔你也用不着,这个多好玩。”

    宋姮没说话,对着他眨了眨眼。

    宋钊道:“我还有更好玩的……”

    宋姮的眼睛眨得更快了。宋钊奇道:“你怎么了,眼睛抽筋”

    宋姮气绝。

    一道含怒的斥声从宋钊背后响起:“我送你去西山书院是去求学的,结果你就学了这些玩意儿回来”

    宋钊的动作僵住,慢慢回过身来,对上了宋思礼含怒的脸。宋钊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心中暗暗叫苦,垂头丧气地叫了声:“爹。”

    屋中除了董太夫人都站了起来,一时叫哥哥的,叫父亲的,叫叔父的此起彼伏。

    初妍有些心不在焉:宋思礼都来了,宋炽怎么还没回来

    宋思礼没再管瑟瑟发抖的宋钊,上前向董太夫人请安。看到宋澜,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妹妹回来了。”

    宋澜笑着喊了声:“二哥。”招呼一对儿女过来见舅舅。

    宋思礼一来,鹤年堂的气氛都凝重了几分。最是爱玩爱笑的宋钊刚刚遭了呵斥,不敢再开口,其他几人更是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般。

    宋思礼看了一圈,问初妍道:“知寒呢”

    初妍道:“定国公府相邀去大护国寺礼佛,阿兄晌午前就出了门。祖母先前已经派人去找了。”

    宋思礼点点头,目光落到她面上打量一番,又问道:“大姑娘这些日子在家可还习惯”

    初妍答道:“习惯。”

    宋思礼见她态度冷淡,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又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董太夫人和段夫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初妍一愣:“娘在云汀院。”卢夫人除了那里,还能在哪里

    宋思礼沉吟片刻,清咳了声:“今儿难得人齐全,大姑奶奶又是远道而回,若她身子骨吃得消,还是把她也请来吧。”

    初妍又是一愣。卢夫人身子不好,这样的聚会,她向来是不参加的。上一世,宋炽也在,宋思礼根本没有提这一出啊!

    她看向宋思礼,宋思礼正等着她回答。

    初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多心了吗总觉得这话应该由董太夫人或段夫人提。宋思礼来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说到底,宋思礼是一家之主,在其他人疏忽的情况下,关心寡嫂,似乎也不为过。

    初妍一时没有回答。董太夫人的脸色沉下:“卢氏身子不好……”

    宋思礼打断她:“儿子今儿碰见前几日为母亲请脉的白太医了,听他提了一嘴,说大嫂身子好转了许多。大嫂为我宋家守节这些年,今儿家宴,把她排在外面总是欠妥。”

    董太夫人大怒:“你的意思,我苛待她了”

    宋思礼叹气:“母亲胡思乱想作什么您待她自然是好的。儿只是觉得今儿难得一家团聚。这么多年了,大嫂也不容易。”

    董太夫人面色如霜:“她不容易,难道别人就容易了”

    宋思礼皱眉:“母亲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了段夫人一眼。

    段夫人捏了捏拳,强笑着帮腔道:“母亲,老爷说得有理。大嫂身子既已好转,请她来参加家宴才是正理。”

    董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傻……”

    宋思礼高声叫了声“母亲”。

    董太夫人话头止住,看了他片刻,露出颓然之色,挥了挥手:“罢了。合着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婆婆。”

    初妍暗暗皱眉:她知道董太夫人不待见卢夫人,却没想到董太夫人会不留情面至此。当着全家的面,都毫不遮掩。

    她想到卢夫人柔弱的模样,忽然觉得让卢夫人过来直面这些,未必是好事。

    她站起身道:“我去看看母亲吧,若她身子吃得消,就接她过来。”她决定回去把情况和卢夫人说清楚。愿不愿意来全看卢夫人的意思。

    她在鹤年堂门口遇到了宋炽。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黄昏吞没,天色暗了下来。婆子们搬了小杌子,将檐下的红色灯笼一盏盏点亮。

    红色的灯影照在宋炽俊逸出尘的面上,他素来的清冷气息仿佛都淡了几许。

    “阿兄。”她向他行礼。

    宋炽看向她:“你去哪里”

    她答道:“叔父命我请娘过来参加家宴。”

    宋炽的眼神冷下:“你不必去了,母亲不会想来。”

    初妍不赞同:“来不来,总得问过母亲。”哪有做儿女的就这么代替长辈擅自决定的。

    宋炽脸色骤沉,初妍抿了抿唇:“阿兄若无其它事,我先去了。”从宋炽身边擦身而过。

    刚走一步,她手臂蓦地一疼,被宋炽攥住。宋炽望着她,语气温柔,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妍妍,听话。”

    初妍问他:“为什么”

    宋炽不说话。

    初妍道:“若阿兄没有理由,恕我不能听命。娘再病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应该由自己决定。换了你我,若事事有人越俎代庖,怕也不会开心。”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何况,有你我陪着她呢。”

    宋炽还是没有说话,手却慢慢松了。

    初妍伸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裣衽行礼:“我先过去了。”

    宋炽忽然又叫住她:“妍妍……”

    初妍询问地看向他。

    宋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保护好母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踏入了鹤年堂,没有发现,他身后,初妍的脸色慢慢苍白。

    没有保护好卢夫人,是她前世最大的遗憾与愧疚。

    上一世,也和如今一样,因为她的归家,卢夫人的身子一天天好转。董太夫人的寿宴,卢夫人作为长媳,身子无大恙了自然要露面。宋炽不放心,专门将她叫到一旁,叮嘱她好好保护卢夫人。他在外院招待宾客,不方便时时照看。

    寿宴上,许久不见的妯娌姐妹见到卢夫人起哄,不知不觉就多灌了她几杯酒。

    云汀院偏远,卢夫人醉了走不动路,段夫人吩咐把宴会地附近最为幽静的清风轩收拾出来,供她临时休息。

    初妍一开始是陪着卢夫人的。结果没多久,鹤年堂的小丫鬟跑过来,传话给她,太夫人叫她和姐妹们一起去看烟花。初妍见卢夫人睡得安稳,没有多想,交代卢夫人的丫鬟春暖好生照看,自己回了寿宴。

    之后发生的事叫她悔之莫及。

    她看完烟花,挂念卢夫人,又回了清风轩,还没走近就发现不对。清风轩四周,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面目陌生,气势森严的守卫。有小丫鬟莽莽撞撞闯进去,立刻被守卫粗暴地捆绑起来。

    她知道出了事,却不明白怎么回事,害怕极了,不敢再往前,回头就去外院宴席处找宋炽。

    此后的岁月中,她一直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没有选择找宋炽,而是直接就近找到人手冲进去,结果是不是会不同

    宋炽匆匆赶到时,清风轩外的守卫已经不见。屋内,春暖浑身发抖,在帮昏迷不醒的卢夫人穿衣服,初妍进去,不小心看到了卢夫人身上骇人的青紫色。

    宋思礼比宋炽早到一步,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失魂落魄。宋炽二话不说,直接照他小腹上来了一拳。

    那一拳,又狠又重,轻易将宋思礼击倒在地。宋思礼没有还手,只道:“抱歉,我来迟了。这件事,我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当时,初妍没有多想,就觉得宋思礼的表情实在说不出的奇怪。

    后来,他们怕卢夫人出事,日夜轮流守在她身边,却还是没有守住……

    她辜负了宋炽的嘱托,没有保护好卢夫人,此后,日日愧疚,一生不安。她早就想过,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定要好好保护卢夫人,不让遗憾再次发生。这样,她离开卢夫人回家,才能安心。

    如今,她又听到了宋炽的这句话,心中又惊又愧:宋炽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他一直在担心卢夫人会出事可他不可能料到会有寿宴那事的发生,所以,他在防谁

    云汀院,卢夫人正坐在窗下试香。她依旧是家常打扮,松松地挽了个髻缀于脑后,插一支素白的玉簪,身上一件暗青色刻花直领对襟长褙子,黯淡的颜色丝毫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肤白如瓷,烟眉如画,美目流盼,动人之极。

    她神情专注,纤纤玉手将散香点燃,置于巴掌大的玉镂香炉中。缕缕香烟从炉中逸出,她挥一缕烟到鼻下,摇了摇头:“还是不对。”

    春暖纠结道:“奴婢都是按照夫人的方子合的香。”

    卢夫人笑着安慰她:“不要急,明日再试一次便是。”她抬头,看到初妍站在窗外,笑容绽放,“你这孩子,既然回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初妍走进去,眼睛发涩,扶住卢夫人的一条胳膊,依恋地叫了声:“娘。”

    卢夫人惊讶:“怎么,才大半天不见,就想娘了”

    初妍“嗯”了声。

    卢夫人的唇边不由泛出笑意,压低声音道:“娘也想你了。不过,不要被你阿兄知道,他肯定会笑话我们的。”

    初妍被她说得抿着嘴直笑:卢夫人就会埋汰阿兄。其实,阿兄哪会管这些小事呢。不过,娘高兴就好。

    周妈妈过来请卢夫人用晚膳。卢夫人忽然想起,问初妍:“不是大姑奶奶和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回来了,鹤年堂设宴,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初妍道:“祖母要我请你去赴宴。”

    卢夫人一怔,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又骗我,你祖母才不会想到我呢。到底是谁的意思”

    初妍低头:“什么都瞒不过娘,是叔父的意思。”

    卢夫人愣了愣,笑容微敛。

    初妍不对的感觉越发明显:她前世竟从未怀疑过这个可能,宋思礼对卢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的往事,宝宝们千万hold住!然而没有狗血,前世阿兄和妍妍不会走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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