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妈妈还是那副模样,容貌清秀, 梳了个油光水滑的纂儿。身上的衣服倒不再是洗得发白的旧衣, 换成了一件簇新的秋香色织锦对襟袄, 手上戴了一支赤金开口扁镯, 耳下一对赤金宝瓶耳坠闪闪发光。

    成了忠勇侯府的人,穿戴打扮果然大不一样。再不见从前的寒酸。

    常妈妈一步步走到初妍面前,低头看她,笑容还是一贯的谦和恭顺:“奴婢自然是无恙的。倒是姑娘你, 似乎不大好呢,居然成了宋府的丫鬟。”

    她同情的目光落在初妍面上, 眼神诡谲:“这样一张绝色的脸庞,却要遮遮掩掩的,是怕惹祸吧也是, 哪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张脸,会放过呢真是叫奴婢于心不安。”

    初妍冷冷地看着她:“妈妈让红蓼冒名顶替我, 难道于心就安了”

    常妈妈看着她,露出讶色:“姑娘居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看来曼陀罗的药力不怎么样嘛。”

    初妍心头一震,她原本是试探,没想到常妈妈以为她记忆还在, 爽快地承认了。

    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忽然就送到了她面前, 容易得她反而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当真是忠勇侯府的姑娘

    常妈妈微笑着继续道:“奴婢安心得很。姑娘怎么不想想,你和红蓼长得根本不一样,忠勇侯府为什么会毫不起疑地认了她”

    初妍神色微变:这正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常妈妈的话一下子戳到了她的隐忧。她纤细的腰背绷直, 紧紧盯着常妈妈,冷声问道:“你和红蓼做了什么”

    常妈妈叹道:“真是可怜啊,姑娘到现在还想不通吗红蓼从来就不需要冒充姑娘。”

    初妍望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脸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常妈妈道:“我们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忠勇侯府早就当姑娘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幽州大乱中。红蓼忠义,带着姑娘和老太爷的遗物千里送归,忠勇侯感念红蓼忠义,认红蓼为妹。”

    初妍身子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前世偶尔听到过的一件事:姬皇后其实是忠勇候府的二小姐,她上面曾经有过一个姐姐。

    忠勇侯并非世袭的爵位,而是老忠勇侯凭军功挣下的。姬家乃是幽州大族,老忠勇侯骁勇善战,带着独子常年在外征战,他的妻子则带着女儿在老家幽州侍奉公婆。

    五年前,老忠勇侯在山西战死。姬夫人赴山西奔丧,原本要带上年幼的女儿,姬大姑娘却大病一场,不得已留在了幽州跟着祖父母。

    一年前,幽州遭到鞑靼人突袭,姬家遭到血洗,族人伤亡殆尽。姬家老太爷、老夫人和姬家大姑娘都在这场突袭中不幸丧生。从此再无人提起,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是姬家“早逝”的大姑娘

    初妍的心一点点紧缩起来:她甘冒风险来此,就是想探知真相。如今,她如愿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这个答案却是那样可笑而残酷。

    她喃喃而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常妈妈道:“那又如何,有谁能证明姑娘这会儿,小时候的事应该都不记得了吧太夫人和侯爷上一回见姑娘还是五年前,那时姑娘才九岁,还是个小丫头,女大十八变,谁又能证明你就是当年的小女孩呢”

    初妍的心沉了下去:常妈妈说得没错,她对从前的事毫无记忆,陪她一起长大的家人全部罹难,唯二知道她身份的常妈妈和红蓼又背叛了她,她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姑娘就不要想着认回家人了。休说你一个卑贱的奴仆根本见不到侯爷,就算有机会能见到侯爷,谁会相信你如今这年头,骗子多了去了。据我所知,不说别家,就是姑娘现在在的宋家,宋家大姑娘没有找回前,上门冒充她的骗子就不少,到现在还有几个在牢里关着呢。”

    初妍心头一跳。

    常妈妈看着她笑了起来:“好姑娘,你看,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在宋家做丫鬟真是白瞎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妈妈和你主仆一场,总要送你去一个好去处,以全主仆之情。”回头向门口问道,“朱大娘来了吗”

    外面有人应道:“来了。”

    常妈妈道:“请她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俗艳,头戴花儿,涂脂抹粉的妇人捏着喷香的帕子走了进来。那妇人脸上的妆容极浓,尤其是一张嘴儿,画得又红又小,在她一张圆圆的脸上分外滑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仿佛没骨头般,一进来就一双眼睛就粘在了初妍身上,动也不动。

    初妍仿佛被一条黏腻的蛇虫爬上,浑身鸡皮疙瘩冒起,厌恶地扭开了脸。

    常妈妈看向妇人,“朱大娘,这个人给你做女儿,你可还满意”

    朱大娘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妈妈说笑了,这么个极品,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有谁会不满意只是……”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初妍,“这么个尤物,价钱想必不低,我未必出得起。”

    常妈妈不屑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价钱再高,就凭这模样,这身段,还能赚不回来不成”

    朱大娘咽了口口水:“这倒也是。只是我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常妈妈道:“我只要一百两,还许你赊账。”

    朱大娘眼睛一亮:“唉哟,妈妈可真是菩萨心肠,怜惜我们的难处。”才一百两,还能赊账,不等于白捡个摇钱树

    常妈妈嗤笑道:“便宜你了,不过我有条件。”

    朱大娘讨好地道:“妈妈请说。”

    常妈妈道:“尽快安排她接客,最好今儿就安排,要把这名声宣扬出去。你若做不到,我就重新找人。”

    朱大娘先还犹豫,怕太匆忙找不到好恩客,卖不出好价钱,听到后面不由急了。重新找人,这怎么成她一口应下:“妈妈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包你满意。”

    初妍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朱大娘是做什么的,就算她一开始不明白,看对方的做派,再听两人的对话,哪有不明白的

    她做梦也没想到,主仆一场,常妈妈竟会恶毒至此!她不但要卖了自己,还要卖入那腌臜之地,叫她生不如死。

    一个女儿家落入那样的地方,一辈子就彻底毁了。就算到时她想法设法与忠勇侯相认,忠勇侯府也未必愿意认回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儿。

    常妈妈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那边两人已经谈妥,很快立了书,画了押,又硬拉着初妍的手也盖了个指印。朱大娘看着初妍,仿佛看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向她飞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对初妍道:“乖女儿,快跟妈妈回家吧。”

    初妍望向常妈妈:“这就是妈妈帮我找的好去处”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姑娘给人做女儿,岂不比做奴仆要好”

    初妍抿了抿嘴,站起身来。

    常妈妈有些意外:莫非她听不懂她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乖顺不过也是,小丫头自幼在家娇养,从没接触过这些,大概真的不懂,说不定以为真是给人做女儿。等她到地方了,就知道苦楚了。

    不过还是要以防万一。

    她对朱大娘使了个眼色:“嘱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朱大娘道:“带了带了。”捂着鼻子,重新取了条帕子出来。

    初妍心知这帕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警惕地退后一步,面上却笑得无害:“妈妈,我愿意跟你走,这个东西就不用了吧。”

    朱大娘见她乖巧,犹豫起来。

    常妈妈哼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丫头会骗人得很。你要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就不要用。”

    朱大娘一凛,再不犹豫,拿着帕子向初妍逼近。

    初妍心中大恨:常妈妈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还有宋炽那家伙,她都拉着常妈妈东拉西扯地讲了这么多话了,他的动作怎么这么慢

    前世就养成的习惯,她实在太过信任宋炽的能力,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他找不到地方的可能性。

    眼见朱大娘越逼越近,真要跟对方去了那个腌臜地方,这盆脏水就被常妈妈泼定了。初妍不再犹豫,一脚将刚刚坐在身下的凳子踢向朱大娘,飞奔向早就看好的窗口,和身一撞。

    窗户被撞开,她直接跳了下去。

    只是从二楼跳到一楼,应该摔不死吧

    耳畔风声掠过,身后传来惊呼声。初妍闭上眼,等着即将来的剧痛。

    剧痛迟迟未来,一片喧哗声中,有人准确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沉香木香气沁入鼻端,她的一颗心忽然定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宋炽清俊出尘的面目映入她眼帘,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低头凝视着她。

    糟糕,又要挨训了。初妍迅速闭上眼睛,先发制人:“不是我的错,你要敢说我,我就哭给你看。”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叹息声,宋炽清润的声音响起,异常温和:“别怕,阿兄来了。”

    初妍愣住,刚闭上的眼又睁开,怔怔地看着他。

    宋炽被她看得不自在,回头望向身后:“人犯就在楼上,麻烦诸位将人捉拿归案。”

    几道陌生的声音应下,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往楼上而去。

    宋炽将初妍放了下来,注意到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粗粝的麻绳勒入骨肉,她细嫩的手腕被磨出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宋炽的眸中闪过一道暗色,手落到绳上,发力一扯,麻绳寸寸断开。他冰凉的指尖抚过红痕,轻柔地反复摩挲,一言不发。

    危险的气息弥漫,初妍心中警铃大作: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常妈妈,反派死于话多,你看红蓼,前世杀人多干脆利落啊,某人想救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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