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9章 ⑧

作品:《枭起青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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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拓被雀茶一番话说的,  半晌没吭声。

    余蓉奇怪地看向雀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不得不说,雀茶的思路还真挺清奇,余蓉听炎拓说到那层肉膜手撕不破刀割不裂时,  还曾想提议他不妨带枪去试试。

    雀茶说“那是因为”

    才一开口就晃神了。

    最初,  刚跟蒋百川在一起的时候,  她也是上过头、发过晕的,  对未来满满的计划和期许,  很想给蒋百川生个孩子。

    那两年,看了很多资料,  关注了不少婚育博主,去医院看病时,还曾特意绕去过妇产科,  看新手妈妈们在走廊里练走道、抱孩子,  交换心得体会。

    她记得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说,小孩儿刚生下来,  真是丑死了,看一眼嫌弃得很,  完全没母爱,  可是抱在怀里喂过几次奶就不一样了,  肌肤相贴,软柔得心都化了。

    还有走廊里那些关于亲子的宣传画,每一张都温馨有爱,让人觉得关于生命,  关于接引,  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余蓉伸手在雀茶眼前晃了晃“雀茶”

    雀茶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炎拓和余蓉两个都疑惑地盯着她看,脸上不由发窘“就是我也不懂你们说的那些事,  又是什么肉啊又是什么泥壤的,我就是觉得吧,女娲造人,跟母亲差不多,母亲生孩子,不也是在造人么。”

    “母亲对孩子,当然是庇护的,听炎拓说,不管是人,还是地枭,甚至于狗,那儿都有。哪个母亲舍得轻易把孩子交给别人啊,你想把人领走,当然得真心诚意,还能下手去抢吗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搞出来,哪天那个石窟被人发现,里头的人不都被弄出来去做展览了吗”

    说到这儿,见炎拓和余蓉都听得入神,蓦地局促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随便听听就行。”

    火堆上的羊汤都快烧没了,她急急过去抽柴压火,又往锅里加了点水。

    余蓉咂摸了好一会儿,说“没准真是个方向,怪不得说女人是情感型动物,心思是要比咱们细腻一点。”

    炎拓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笑“你不是女人么”

    余蓉瞥了他一眼“我啊”

    她没往下说。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女人,有时又觉得更像男人,有时觉得当女人真麻烦,有时又觉得做个男人也糟透了。

    都说女娲是造人的大神,她真想去问问,造出她这样的,是什么用意。

    不过转念一想,管它呢,在水下石窟里,一枭一犬都值得护佑,更何况是她,她活得风风火火的,就是意义。

    她对炎拓说“你要是真确定那蛇不会把你给嚯嚯了,再去试试好像也可以。人这辈子有些东西,就是老天馈赠的,偷不来、抢不来,也想不来。或许你命里,该当有这一次。不过”

    余蓉话锋一转,又给他泼冷水了“如果就是没法把她带出来呢”

    炎拓轻轻把喝空的碗放到地上,说“那我常来看她,将来我老得快死的时候,就在那儿卸掉气瓶、原地升天,请女娲也把我收在石窟里好了。”

    余蓉真是服了他了。

    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在聂九罗的事情上,他似乎永不绝望。

    余蓉心说,这要是聂二顺利出来了,两人在一起了,以后万一有个摩擦想离婚,聂二还离不掉呢。

    真要到结婚的时候,她得提醒聂二,慎重考虑。

    体力所限,立刻再进水洞不大可能,三人就地过夜,第二天早起,又着手做进洞的准备。

    推进器和气瓶都已经更换了最新的,为了防止磨断,牵引绳这次改成双股,蒋百川也被余蓉唤回来了昨天绳子一断,他身上负荷就没了,然后拖了根长绳不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半夜才又溜溜达达回来。

    待会,还是要靠蒋百川出大力,余蓉扔了块大肉排给他。

    炎拓对要用蒋百川这事,心里始终过不了槛,但现今这形势,又不得不用他专门去到蒋百川身边,说了句“谢谢蒋叔”。

    蒋百川只顾埋头啃食,充耳不闻。

    这一次,余蓉和炎拓约定,单程五十分钟,成与不成,都得按时返回。

    相比第一次,这时长要宽裕很多毕竟第一次是一路查看、检索着过去的,这一次却是直奔目标。

    送炎拓下水时,余蓉再三跟他确认“那蛇真不会吃你”

    炎拓给她吃定心丸“当时蛇都到我跟前了,真想吃我,一口我就结束了。它自己缩回去的。”

    余蓉不敢长舒一口气那毕竟是蛇,谁能知道它打什么算盘

    她说“反正呢,时间差不多我就下水,第五十分钟就开拖,你配合点。带聂二回来是赚,你一人回来是平,你要都不回来,那就是亏了。”

    炎拓笑,末了郑重说了句“余蓉,多谢你了。”

    经历使然,他不敢跟人交心,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能作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几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余蓉算是一个了。

    余蓉皱了皱眉头,说“靠,酸死了。”

    如炎拓所料,这一趟单程相当顺畅,第三十七分钟时,已经到达石窟。

    跟昨天一样,这儿静如深海,潜水手电的光和他的存在,是唯二扰动。

    雀茶说,过来领人要“虔诚”,炎拓索性做全套,向着窟顶双手合十过头他记得白色巨蛇就是从那儿出现的,管它看不看得懂呢,反正他礼数到位了。

    行礼完毕,炎拓直接上浮到聂九罗身边,摘掉右手的潜水手套。

    地下水冰凉刺骨,寒意顷刻间就从右手蔓延到了全身,炎拓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伸出手,慢慢触到那层近乎透明的肉膜上。

    裸手接触跟戴手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手套就有屏障,心理上有安全感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会不会侵蚀皮肤呢

    入手温软,指尖触按处,无数条血丝一样的细线延伸开去,波纹样一轮又一轮,这微漾的触感又传回指尖,激得炎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然后呢

    礼数到了,行为够礼貌,真心和诚意他都有,然后呢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啊,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把聂九罗交还给他啊。

    炎拓的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他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无意识间,指尖往肉膜内陷入了一丁点。

    是真的陷进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同一时间,一股钻心样的剧痛自指尖袭来,炎拓如遭电噬,瞬间缩回手来。

    手似乎比刀管用,但也只是管用那么一丁点,刀割不开,手指反正也进不了。

    又白来了

    炎拓仰头看窟顶,窟顶黑漆漆的,那白蛇似乎没有探头出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举动不算冒犯

    炎拓低头看自己的手,顿了顿,再次尝试把手探进皮膜中。

    那股钻心样的剧痛感又来了,这一次,炎拓死咬牙关,但只进到差不多第二指节处,就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不得不逃命样缩回手来。

    好在疼痛感并不追着他,只要缩手,也就很快消失了。

    计时器显示,已经是四十三分钟了,他还有七分钟。

    炎拓怔怔看着被封在窟里的聂九罗。

    撕扯不行,刀也不行,枪弹什么的大概率也是白搭,裸手去触碰更是要人命,这皮膜的厚度,他至少得探进一只手,才能碰到聂九罗。

    但他只探进两个指节深,就已经要了老命了。

    计时器蓦地闪烁变数,四十四分钟了,倒计时六分钟,他不能浪费时间在这空想了。

    炎拓的目光落在聂九罗的手上。

    他记得,聂九罗睡着时,会习惯性地蜷手指,但现在,大概是被肉膜给封住了,很安稳。

    他很想握一握她的手,哪怕暂时带不出她,也想让她知道,他来了,距离她很近很近。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其实碰得到她,理论上,只要他能忍住疼痛,就能碰得到她。只要他在活生生痛死之前缩手,他就死不了。

    倒计时五分钟。

    炎拓的心狂跳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吞咽了一下,再次伸手。

    这一次,他没去看自己的手,代之以把注意力聚焦在两人手之间的距离上,看着距离缩短,会有成就感。

    疼痛如期而至。

    炎拓控不住推进器、也踩不住水了,他胸口压在推进器上,左手死死扒住粗糙的窟壁,右手持续前探,有一瞬间,他想早死早超生、猛一下探手进去,但做不到,疼痛已经让整条手臂都似乎蒸发掉了,他使不出力,只能一毫一毫,几乎是伴着惯性往里进。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炎拓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发金,然后是像血一样,觉得满目殷红,潜水头盔的镜面上渐渐蒙上雾气,这是他血液循环加速、身体发热所致。

    很快,他的身体就蜷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搁在油锅里煎的大虾,正慢慢被煎熟。

    再然后,两条腿不受控地剧烈发颤,身周水纹乱漾,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痛到失禁了。

    理智在对他疯狂吼着“快停、缩手”,可同时,始终又有一丝不甘,不断在怂恿他反正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了,何妨再多撑一会

    接下来,完全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推进器直接漂没了,背上的气罐仿佛有千斤重,不断把他的身体往深里拉,左手没能扒住,一下子滑落下来,脑子里有根弦崩断,声音尖利,几乎要钻透脑骨。

    就在意识完全褪去的这一瞬间、身子完全沉坠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触到聂九罗的手了。

    而和从前那几次一样,她的手条件反射式地微微一动,也牵住了他的。

    第四十八分钟,余蓉下水就位,依然是取河心位置,确保和炎拓出来的方向在一条直线上。

    河岸上,蒋百川也已经就位,上身五缠大绑,就待余蓉一声令下。

    这一趟,围观的除了雀茶,还多了孙理和另一个人,他们送物资进来,恰好赶上这阵仗,索性多留会看热闹,也算是变相和蒋百川多亲近亲近。

    雀茶一会看河里的余蓉,一会看岸上的蒋百川,明知不该笑,还是觉得有点好笑这架势,像极了以前在学校里开运动会,选手一一就位,就待发令枪响。

    第五十分钟,余蓉试了一下绳索,觉得炎拓没有返回的意思。

    因为第一回足足撑到了五十二分钟,所以即便过了约定的时间,余蓉倒也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不住发牢骚“特么的,男人没一个做事靠谱的,指望他守时真特么他每次不给我搞出点幺蛾子来就不罢休”

    话未说完,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她盯住黑洞洞的入口,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这里头,好像不大对劲,虽然暂时还感觉不到,但总觉得水流有点不对劲。

    过了会,连岸上的雀茶她们都生出怪异的感觉来了,雀茶很信直觉,心头一阵阵发毛,忍不住说了句“余蓉,要不然你先上来吧,我这心里”

    话还没说完,余蓉悚然变色,一把撒了手里的车轮,手臂一抡就向河岸边游现在,她十分肯定这洞里是真不对劲,而且,眼见得就呼之欲出

    才刚扒住岸壁,还没来得及往上攀爬,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而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余蓉猝不及防,被水浪一下子推涌下去。

    她慌不择路,一把抓住了牵引绳,这牵引绳是绑在蒋百川身上的,但蒋百川的力再大,哪能及得上水浪的推力刹那间趾爪就抓不住地,嘶吼着被倒拖进水中,好一通拼死挣扎。

    雀茶几个被浪头打了一身的水,几乎被浇懵了,足足过了五六秒中才反应过来,好在这个浪头过后,没有后浪跟上,逆流而推的水重又涌回。

    孙理眼尖,指着水中央大叫“蓉姐在那那,蒋叔在那,哎,多了两个人还有两”

    余蓉刚从水下潜上来,还有点晕头转向,忽听到“多了两个人”,精神猛一抖擞,几下猛划水,抬手就抓住了戴潜水头盔的炎拓。

    而抓住一个,也就抓住两个了炎拓手臂间,死死环着聂九罗。

    余蓉只觉头皮发麻还真让他带出来了

    下一瞬,她冲着岸上怒吼“还站着干什么不知道帮个忙啊”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所有人都上了岸。

    篝火再次燃起,雀茶铺开地垫,又加垫了条盖毯,以便炎拓和聂九罗能躺得舒服些。

    这两人都昏过去了,好在呼吸还顺畅,不同的是,聂九罗眉目舒展,入睡般安详,炎拓却眉头紧皱,偶尔身子发痉,好像遭受过什么痛苦似的。

    最惨是蒋百川,他应该是怕水,经了一遭水之后,宛如被雷劈过,即便是上了岸,仍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半天缓不过来。

    肉汤初滚的时候,炎拓醒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如在梦中,坐了两秒,四下去看。

    好在第一眼就看到了聂九罗,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身子一瘫,又仰面跌下去,大口大口地吁气。

    余蓉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发生什么事了”

    炎拓也说不清,他只记得,那时候拉到聂九罗的手了,再然后,突然暗影罩下,大力涌来,失去意识前,他死死抱住了聂九罗,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可不能再失散了。

    见炎拓不说话,余蓉还以为他是淹懵了“怎么了啊”

    良久,炎拓喃喃了句“生孩子也就这样了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余蓉翻了个白眼,撂了句“还没醒呢”,就凑去雀茶身边,看肉汤的火候了。

    炎拓睁着眼,定定看高处,听身侧聂九罗的呼吸,内心慢慢铺展开,仿佛铺开到无边无际,一片祥和,又像被揉皱了很久的纸,一根根纹理都终于熨帖。

    起初,他听了雀茶的话,也以为领回聂九罗是在接引,类比接生。

    一般生孩子,是母亲遭受痛楚。

    但没想到,从石窟处接回聂九罗,是接引的人要经受这么一番。

    生孩子也就这样了吧。

    女娲肉护佑了这些伤残的生命,却不再轻易交还。没有哪个生命是能轻易来到这世上的,新生儿如此,他想挽回消逝的生命,也是如此。

    很公平。

    这罪受得值得,也受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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