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8章 ⑨

作品:《枭起青壤

    聂九罗入神地听炎拓讲林喜柔当年的日记。

    她自己也折星星,  算记日记的一种,但远没这么详细,折了也并不打算给人看,  还想过要留下遗嘱,死后一把火烧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这一生轰轰烈烈作别。

    听到这儿,  她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所以,  你没听你妈的话,  还是去摆弄小鸭子了,结果让你们一家的出逃计划泡了汤,是不是”

    炎拓酸涩地笑“也不算不听她的话,  就是出了点意外,你还记不记得,  我跟你说,  那天晚上是有两班火车的”

    那时候没高铁,连t字头、z字头的车,  都是两千年以后才出现的,  行经由唐这种小县城,多是绿皮火车,停的时间也不长,  挤趟车如同拼命。

    炎还山到的时候,  恰好赶上九点半那班车通知检票上车,  侯站大厅里乌泱泱站起一大半人,  立时沸腾如要上战场。

    林喜柔一直盯着进站口看,  终于看见炎还山,喜得赶紧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围的人都在起身,  林喜柔个子中等,瞬间就埋没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脚又跳,脑子一热,站上了凳子。

    炎拓则一直死盯着老头和鸭篮,他牢记林喜柔的话,“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那老头也随着乌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担挑起来、鸭篮也挎起来,很显然,他是九点半这班车,去甘肃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么点大,觉得人生中最紧急的状况莫过于此爸爸还没到,小鸭子却要走了。

    他急得说话带上了哭腔“妈,妈,鸭子走了”

    嘈杂声太大,细嫩的童腔刹那间就被盖过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挥手、又挥手。

    炎拓一会看老头,一会看林喜柔,妈妈在凳子上不会跑,可老头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着离开,身形时隐时现、愈来愈远。

    他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得赶紧下个决定。

    炎拓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得把老头给拽住,让他等会,我爸马上就来了,就能买鸭子了。”

    顿了顿又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有什么赶车的概念,觉得买鸭子最重要,火车都该等我买完了再开。”

    于是他往人群里挤。

    心心永远是牵牢哥哥的衣角的,见他跑,马上跟屁虫样跟上,两岁多的孩子,能说简单的话,也会走路了,两条小腿车轱辘样甩开,紧跟不放。

    喧嚣的候车大厅,奔赴各地的人流,这一头,炎还山终于看见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挥手,往人群里挤,而那一头,炎拓铆足了力气,在大人的腿缝间挣来挣去,身后还跟着个坚定的小尾巴。

    这一刻,像极了命运无动于衷的脸,林喜柔以为的一家团聚,其实是离散的真正开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发抖,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就是从那之后,我妈就再也没见过心心了。”

    聂九罗怔怔的,脸上有行烫热,这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她抽了张纸巾过来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团在掌心“走散了是吗没遇到人贩子吧”

    应该没遇到,陈福不是说,炎心在黑白涧吗。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说“真要是遇到了人贩子,可能还不算太坏。”

    没遇到,就是单纯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最后小鸭子没撵上,妈妈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泪,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实火车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还山第一时间去的也是车站派出所,但大人们都把事情想严重了,以为是拐带,加上那时候,车站的拐带事件确实也挺多,所以都往这条线上使劲了。炎拓和心心则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问起爸爸妈妈是谁,心心答不上来,炎拓却记得牢“爸爸叫炎还山。”

    炎还山啊,县上的矿场老板,可算名人了,又爱各处打点关系,经常得个表彰拿个先进,所里光跟他吃过饭的就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听了就乐了“炎还山啊,那大老板,光顾赚钱,连孩子都丢了,得,我给送家去。”

    家里,林姨在,她已经发现林喜柔不见了,也发现了铁丝窗上被钳开的那个口子。

    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笑着跟警察道谢“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专门去谢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问炎拓“小拓啊,跟姨说,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说“妈妈带我坐火车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会去“妈妈说,等爸爸来了,就给我买小鸭子。”

    这回忆,真是听得人心都揉散了。

    聂九罗坐得难受,很想挨靠点什么,她趴到床边,额头枕着手臂,把脸埋进床褥里“这些,是你自己记得的”

    炎拓看高处隐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实我后来就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我妈这本日记,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儿子了。”

    “再然后有一天,长喜叔找到我,说有份我爸爸的遗物要交给我,就是我妈的日记,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口还有我爸手写的字,我爸真是没看错人,长喜叔守着这份东西这么多年,从来都恪守承诺,从没打开过。”

    “看前几页的时候,我还持怀疑态度,觉得这么多年了,谁知道日记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车站这段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全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之后,就没见过心心了。

    想起母亲哭着给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说“你女儿在我手上,你们就老实了,那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别再给我找麻烦。这样,没准哪天,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想起母亲抱着他流泪,喃喃说着“傻儿子,就为了只小鸭子,一只小鸭子,就能把你给骗跑了”

    这些事,后来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聂九罗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却在影子里,很近,也远。

    “后来,我反复推想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车子十点钟就开了,就差那么半小时。那时候,林姨刚刚在这世上立稳脚,还没攒起实力,手头也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们追回来。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鸭子,说不定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妈瘫了,心心失踪了,凭什么我一个人,反而太太平平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不公平对不对所以受点罪可能也是报应吧。”

    聂九罗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风筝,炎拓是过去太沉重了,飞不起来,即便飞起来了,也永远活在过去时,频频向来路回顾;她则是既往太轻飘了,连那根绕线的轴板都没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亲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飞,逐名利求开心,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再舒服点,从来也记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说“你这话可不对。”

    边说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觉得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折爱折的花,可以追喜欢的鸭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给套住,按照你的逻辑,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妈妈没牵住你俩的手,你们也不会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矿开得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来。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过呢不该盯着害人的人削吗”

    炎拓说“道理是这个道理”

    聂九罗打断他“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这个道理过日子。仇人不放过自己还可以逃,自己都不放过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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