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3章 ①⑧

作品:《枭起青壤

    邢深犹豫了一下“阿罗, 我们借一步说话。”

    烽火台就这么大点地方,借一步也借不到哪去,两人往角落里走, 其它人就知趣地往另一侧退聚。

    炎拓很想跟过去, 再一想, 这是人缠头军的“家务事”,又忍住了。

    他听到身侧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罗小姐谁啊, 为什么有她就走得过去深哥跟在求她似的。”

    另一个忽然了悟“卧槽,不会是那谁吧我就说,这回事情这么大, 她不可能不来啊。”

    又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猜测“聂二吗”

    炎拓心中叹气聂九罗的身份看来是瞒不住了, 都到这份上了,谁都不是傻子。

    邢深既然在忙, 大头便帮着控场“管它谁呢, 别放松警惕,眼睛都放亮点, 指不定那些东西一晃神又来了”

    聂九罗跟着邢深过来,一脸狐疑。

    她先开口“你那意思是, 我能对付得了白瞳鬼”

    邢深目光躲闪,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 聂九罗好笑。

    既然是借一步说话, 自然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她压低声音“白瞳鬼的速度我是见识过的, 我的斤两我自己知道,我不行的。”

    邢深低声说“那是因为, 你对疯刀的理解不大对。”

    时间紧迫, 邢深索性明说“疯刀指的不是你那把刀, 而是你这个人。刀家靠血脉,你的血可以伤枭,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给你那把刀吗还分了生刀死刀”

    聂九罗的确没想过,那把刀在她身边那么久,绝大部分时间都搁在飞天像的刀匣里,她从来没起过好奇心要去研究给她了她就用,至于刀分生死,她一直以为,那可能是古人的一种仪式感。

    她静静听邢深说下去。

    “生刀死刀相磋磨落下的粉末,九磨为一剂,和水吞服,你的身体会很快发生作用。蒋叔拿到的那本册子上记载说,一个时辰之内,你都会很不一样。”

    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个小时了

    聂九罗头皮微麻“怎么个很不一样我会变身”

    不会是变成白瞳鬼或者枭鬼那样面目狰狞吧又或者是奥特曼那种

    邢深斟酌着措辞“那倒不会,简单说就是,你原本的功夫和速度已经很拔尖了,疯刀会帮助你在既有的基础上翻好几倍,那样,你就可以撵上甚至超过白瞳鬼的速度,和它们相抗衡。”

    聂九罗哦了一声。

    倒不难理解,她觉得像是嗑一种特殊的药,挺像兴奋剂,能让人从平常的状态迅速满血,继而进入到不可思议的战斗状态。

    斜对面起了小小搅嚷,好像是蚂蚱试图往土墙边去,被斜倚着土堆的冯蜜给狠狠凶回来了。

    聂九罗朝那头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重又看向邢深“除了能打,还有呢”

    “还有就是,基本没痛感,身体的受创你感觉不到,整个人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

    “神智呢,还保留有神智吗”

    邢深忙点头“有,基本的神智还是有的。”

    正说着,有人语带惊惧,颤抖似地叫了声“深哥。”

    邢深没理他看那反应,多半是外围又有异样了,随便了,反正现在是状况不断,先把话说清楚最重要。

    聂九罗继续问他“为什么蒋叔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些”

    邢深加快语速“一是你不关心,从来也不问;二是蒋叔觉得,走青壤向来很安全,根本不可能用得到这个。”

    又有人忍不住了“深,深哥,是白瞳鬼。”

    循向看去,是不远处的高垛上,露出了一颗白瞳鬼的头更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双白莹莹的眼睛,像两盏悬漂着的小灯泡。

    反正还没有攻击,聂九罗抓紧时间,问最关键的“那我呢,我会有后遗症吗”

    是药本身就三分毒,更何况这“药”,药效还这么猛烈。

    邢深口唇发干,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会有一点。这属于对身体的过度消耗,一般事后会生场病,要休养一段日子”

    只是生场病吗聂九罗松了口气那她可以,小病一场就可以脱困,顺带还饶上这么多人,这买卖划算。

    邢深还没说完“但是,如果耗得实在太过、而且超时的话,很可能缓不过来,会疯。”

    聂九罗陡然打了个激灵。

    疯刀疯刀,这称呼几乎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完全没想过,这“疯”字,有一天还可以用来修饰她。

    缓不过来,会疯。

    恍惚间,对面传来大头的大叫“深哥,这不太对啊,你赶紧给拿个主意吧”

    聂九罗回过神来,举目四看,后背一阵寒意上涌,涌到后来,又化作烫热,激得身子微微发颤。

    烽火台四周固然设有林立的人俑,但同时,地形关系,也有土堆高垛矗立其间,现在,几番冲袭下来,人俑早倒的倒碎的碎了,对比它处,仿佛这一块原本长满了庄稼,然后都被割了去。

    四面的高垛上都站着白瞳鬼,目测有数十人之多,都是双目发白,瞳孔间泛着幽深寒意。

    这里头,有个身量很小、孩子模样的,坐在高垛边缘,双腿沿垛边垂下,正低着头抚弄自己的指甲,身子还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悠闲地哼着歌。

    除此之外,垛上垛下,都有枭鬼,架势凶悍,蓄势待发想来余蓉的驯法,已经扰乱不到它们了。

    这是标准的“围猎”,四面包得水泄不通,把猎物困在中间,接下来,就可以大开杀戒。

    更可恨的是,前几轮那老猫戏鼠般不痛不痒的冲袭,已经把他们的弹药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它人估计也想到这一节了,个个面目发白,只冯蜜神态自若,她背倚土堆,用身体给里头的林喜柔加一重遮挡,如背倚一座有无限生机的坟。

    大头声音发颤“深哥,你有办法了没有这个罗小姐,怎么说”

    聂九罗一声不吭,大步走向炎拓,邢深发急,叫她“阿罗”

    他口干舌燥,说得又急又快“我不是在逼你为大家做牺牲,这是最快捷有效、性价比最高的法子了,你是在救自己,顺带着也救了别人啊。”

    炎拓听得莫名其妙,但心头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他问过来的聂九罗“怎么了”

    聂九罗没回答。

    迟疑几秒之后,她又转头看邢深“就算我各方面能力翻了倍、能跟白瞳鬼对着干,那也至多对付一个两个,它们有这么多呢。”

    邢深听她的语气,觉得似乎能有希望,激动地说话都打磕绊了“那不一定,谁也没看过疯刀究竟多么能耐,还有,白瞳鬼这种顶级掠食者,也许从没遇到过对手,你搞死一个,就能吓退一群”

    话还没完,余蓉大吼一声“来了”

    来了,这一次,没有诡异的声潮,没有冲锋的前奏,围猎,就这样开始了。

    四面来敌,每一面最多只有三个人防守。

    枭鬼是狂奔直进,白瞳鬼则是从高垛或者土堆顶部蹬掠而下,行进真如鬼影,瞳孔间的白亮因为动作的极度迅捷几乎连成了道道白亮的线。

    聂九罗看得心头发紧这速度,她真的赶不上,即便拿出特训时的最佳体能状态也望尘莫及。

    炎拓舔了记嘴唇,果断端枪,瞄准其中一个,猛然揿下扳机。

    没用,子弹呼啸而出,看似一定能命中目标,然而那鬼影似乎只抖动了一下,子弹就完全落空了。

    邢深和余蓉唿哨声齐出,一个驱使蚂蚱,一个差遣孙周。

    蚂蚱估摸着是因为物种天性,对体型大过自己的地枭天然存在畏惧,对白瞳鬼也显然惧怕,即便有唿哨声猛催,动得也极其迟疑,孙周则不然,他被抓伤兽化之后,对地枭极度厌恶,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听到指令就上。

    是以声响一起,他就喉底嗬嗬、浑身毛奓,闪电般翻过残墙,向着近前的七八条黑影窜了出去。

    聂九罗失声叫了句“哎”

    孙周曾经是她的司机,只是个普通人,即便兽化了,她也始终没能做好心理建设,实在不想看着他在前线血拼。

    然而叫得慢了点,话音刚落,孙周已冲到最近的那只枭鬼前头,一头把它撞翻出去,然后猱身扑向第二头。

    打不着白瞳鬼,就干枭鬼吧,干倒一只是一只,炎拓枪口一转,刚瞄准孙周近旁的一只,只觉眼前一花,两只白瞳鬼鬼魅般一左一右,窜至孙周身侧,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一个抓腿一个抓胳膊,蹬地而起的同时,向着两个方向狠拽。

    炎拓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子上,虽然尚未发生、但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他大吼一声,下意识抬腿蹬墙,似乎是想冲上去挽回些什么,聂九罗比他动得很快,他身子刚一欠起,聂九罗已经翻过了残墙,然而,就听孙周一声惨呼,半空中血花爆起他的一条胳膊,被硬生生拽落下来,打着弧线扬落远处,另外的大半身子,旋即被甩落地上,痛苦滚倒在人俑碎片和一地土尘中。

    这血腥和体力全碾压的一幕,几乎立刻粉碎了目击者的斗志,说好的子弹所剩无几、要用在刀刃上,然而除了炎拓和余蓉等稍微还有定力的,其它所有人都在疯狂扫射了即便明知道扫射完就会是个死,也磨牙凿齿,要在完全走投无路之前痛快那么一把。

    这一头,畏缩出战的蚂蚱也遭遇了滑铁卢,它刚扑住一头枭鬼,恶狠狠地拿尖爪去抓,旁侧立刻有两三只其它的枭鬼冲了上来。

    多对一,如群狼博兔,蚂蚱瘦小的身形立刻消失在视线里,只能看到几只枭鬼的肩颈不住耸动起伏。

    邢深急火攻心,大叫“阿罗”

    聂九罗脑子里突突的,撇开其它,邢深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做疯刀,也是在救自己。

    她迅速翻回墙内“帮我争取时间”

    邢深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有八九分成了,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感激,大吼道“不要乱,围成圈,给聂二拖点时间有希望的”

    聂九罗直冲到炎拓身边,一边拔刀一边吩咐他“给我水,盖拧开,马上。”

    炎拓不明所以,但轻重缓急他是知道的没人会在生死关头想喝水,如果她要,这水一定至关重要。

    他迅速卸下背包,从里头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同一时间,其它人听到邢深的吩咐,知道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立刻自发围成了小圈,把聂九罗和炎拓护在了中间。

    冯蜜虽在圈外,但也算是紧贴在侧,没有离得太远。

    炎拓眼见自己暂时不用上阵,赶紧把枪抛给了余蓉。

    聂九罗飞快地拔出匕首,生刀死刀双分,也亏得祖上能流传下“刀身相互磋磨”这个法子,刀的保养,很大程度上在于护刃,谁会穷极无聊,拿刀刃瞎磨着玩呢

    待要磋磨时,才想起没地方承接粉末,又催炎拓“伸手,手心过来。”

    这当儿,耳畔枪声四起,显然是对方的攻击已到身侧,炎拓周身一阵阵发凉,还得摒除干扰、专注眼前。

    他伸出手。

    聂九罗低下头,手上微颤,尽量快地磨动刀身,果然如邢深所说,有微薄的粉末簌簌而下。

    想想也真是稀奇不管生刀死刀,刀身都异常坚硬,平时不管怎么磕磨也不会有伤损,没想到双刃一碰,居然能有这效果,妥妥的相生相克。

    身侧突然一空,是离得最近的那人被拖倒在地,聂九罗朝向那一侧的身体都发麻了,口中默数着九下一过,一把抓住炎拓的手,低头全舔了。

    入口也来不及咂摸是什么滋味,劈手拿过矿泉水瓶,仰头骨碌一口送服下去。

    水是凉的,顺着喉管而下,激得聂九罗打了个冷战,脱口说了句“炎拓,你能不能”

    缓不过来,会疯。

    人遇事应报最积极的态度,寄最好的希望,但也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她真疯了呢

    闪念间,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在大街上游荡的疯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说话时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发病了还脱掉衣裳满街走。

    毫无体面可言。

    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可是,她自幼失怙,又没有可靠的亲属,老蔡是朋友,但老蔡承担不起她这个累赘,她不知道要把自己交托给谁。

    炎拓,你能不能照顾我,让我即便疯了,也能体体面面的、不受人欺辱

    不过,只是一闪念,这念头就消了。

    算了。

    她和炎拓才刚刚开始,远没到什么“生死不渝、不离不弃”的地步,她凭什么让他接下这么大一个负担呢,换了是她,刚交往没多久男朋友就疯了,让她承诺照顾一生一世,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到。

    算了,看运气吧。

    炎拓陡然间面色一变,一把揽过她身子“小心”

    近身战了,枪已经不管用,再说了,子弹基本耗尽,生死有命,存续看天吧。

    抬眼间,已经是见鬼多而见人少,聂九罗一咬牙,刀分两手,觑准离得最近的那个枭鬼,一刀抡下,然后抬脚就踹,顺势拔刀。

    刚一拔出,又一个枭鬼冲到面前,聂九罗正待抬手,就见枪托从旁砸至是余蓉正好瞥到,顺手帮了一记。

    两人真是连目光都来不及交汇,立时又各战各的去了,当此刻,身周惨呼声、诡笑声、呼喝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被拖倒在地,然后滚翻抱作一团。

    聂九罗才刚掀翻一个枭鬼,眼前白色光道一闪,有个白瞳鬼,直直扑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和白瞳鬼正面相对,不得不说,白瞳鬼长得很像人,但又和人有本质的不同它们的眼瞳相对外扩,上下眼睑皮层厚而外翻,或许是因为当惯了顶级的“肉食掠食者”,口周一带相对发达,龇牙时,能明显看出牙齿更加尖利。

    另外,白瞳鬼是穿衣服的。

    不过,绝对不是什么精裁细作的布料,也不讲什么形制,只是裹身那么一包,而且,这衣料不像布,更像是地衣藻类之流。

    来了,既然都到眼前了,不信伤不了你。

    聂九罗牙关一咬,翻刀在手,向着这白瞳鬼面门就劈,哪知刀尖刚刚下挂、还没挨到对方的脸,小腹间忽然一阵绞痛。

    不止是绞痛,连痉挛都上了身,聂九罗几乎挪不开步子,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抽,白瞳鬼一爪抓进她左肩,几乎是提起她的身子就往外扔。

    近旁的炎拓刚刚打发掉一只枭鬼,一瞥眼看见聂九罗的身子飞出去了,心头一激,不及细想,飞身就去扑她,哪知差了寸许,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都出去了,急出一身冷汗。

    刚想蹬上残墙也跟出去,肩头突然剧痛兼身子仰跌也不知哪来又一只白瞳鬼,自后揪住他,硬把他带得砸翻在地。

    再说聂九罗,先飞后坠,砸落地上之后,居然没什么痛感,只是身子继续发抽,完全不受控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有黑影当头俯下,似乎是两只枭鬼,大概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抽得跟陀螺似的,一时间犯懵,忘了要把她拖走。

    聂九罗真是一阵恶心上涌,唇角的白沫都流出来了,从胸腔到口唇,荡着股怪异的味道,这大概就是生死刃磋磨下的粉末余味吧。

    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杂声淡了,似乎她和其它人之间,隔了一层滤音膜,聂九罗偏过头,看到不远处一具被啃咬的血淋淋的半骨架。

    骨架不大,那是蚂蚱吗

    黑影再次俯下,这一次,她被拖动了,摇摇晃晃,像乘着船,耳边也像回荡着桨声,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道是第几下时,仿佛有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她陡然睁眼。

    视野原本该是漆黑暗沉的,这一瞬亮如白日,只是仿佛罩了层血雾,缭缭绕绕,勾弄起人心底深处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