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9章 ①④

作品:《枭起青壤

    不过一对二, 还是太凶险了,炎拓正准备循声冲过去帮忙,身后突然传来邢深的声音。

    “头左偏二,手斜上切三。”

    炎拓没听懂这话, 但那头的黑暗中响起林喜柔的痛哼声, 紧接着是人俑被带倒的裂响。

    “松手,倒身, 提肘撞, 下四”

    有人中招了, 炎拓直觉是听到了骨头的撞折声。

    “右步二,右千斤坠,下”

    话音未落,炎拓听到枪栓声,以及“卟”的一声枪响声响不大, 应该是加装了消声器。

    有人砸落地下,发出压抑着的痛呼, 听声音像是冯蜜。

    炎拓什么都看不见, 心跳一阵急过一阵, 他感觉到邢深从自己身边经过,再然后, 估计是出手把人打晕了,痛呼声立时就没了。

    聂九罗多半没损伤, 声音里透出讶异和轻快来“你怎么来了”

    邢深“我估计你们看不见、又不敢打亮光,那头交代好,就跟来看看。”

    又说“你反应真快, 我还怕这么多年, 你口令已经生疏了呢。”

    聂九罗“我也以为, 可一听到,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对答之后,有一两秒的停顿。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让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识到,聂九罗和邢深其实挺熟的。

    正怔神间,听到聂九罗叫他“炎拓,过来把人搬回去吧。”

    林喜柔和冯蜜都晕过去了,而且受了伤,林喜柔是被聂九罗压折了肋骨后打晕,冯蜜则是被邢深放了冷枪之后出手致晕。

    炎拓摸索着走到近前,听到抽绳和紧绳的窸窣轻响,估计是邢深正在给这俩手脚上缚。

    邢深的这双眼睛真是可怕,这种几乎是纯摸黑的混乱战局,他能指导聂九罗的招式,还能场外开枪打援

    炎拓有点感慨“和你相比,我们在这下头,简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动作略顿,过了会才说“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在上面也是个瞎子。”

    回程当然是邢深带路,炎拓其实很不习惯听“左转”、“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没光,让他很没安全感,好在有聂九罗在身侧牵着他,他基本上只要跟着聂九罗走就没问题了。

    觑了个空,他低声问聂九罗“邢深说的那些,什么切三、下四,我怎么听不懂啊”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听得懂就怪了,这是我们小时候早些年的时候,一起集训,琢磨出来的,别人都听不懂。”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走了一段之后,他蓦地觉得奇怪“还没到我跑出去这么远吗”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们换地方了。”

    人俑丛中能有什么好地方呢,炎拓想不出来,直到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这里,有一处类烽火台。

    邢深解释“因为是人俑界限,有边墙长城的那种感觉,秦朝嘛,修长城时会建烽火台的,所以人俑丛中每隔一长段就会有一个,一般都是利用现成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当时不是要造人俑么,从外头烧了再送进来太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烧制,因此在里头得有这么个可以歇脚、可以做事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烽火台就是把土堆挖空后建成的,大概是怕土墙坍塌,里头架设了木头的支架,还辅以条石虽说看起来跟“坚不可摧”相差甚远,但到底是有顶有四壁,在这种八面来风的地下,能略微给人以安全感。

    门扇是肯定没有的,有个门洞,大头他们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经搬石块把门洞挡起了半人高。

    进出需要攀爬,邢深先让人把林喜柔和冯蜜接了进去。

    进门一看,不甚宽敞,约有一间房那么大,两侧墙壁高处都开了方盘大小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这种地方打阵地战,要靠老天给运气了运气好打得起来,运气不好,众人就是瓮里的鳖,等人来抓。

    邢深做了简单的安排蚂蚱在外围警戒,瞭望口处由自己和大头负责,门口始终架两杆枪,其它人等,就地休息,补充干粮。

    养足了气力,才好应对一切的未知。

    烽火台里,只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个人都脸色青幽,借着这光,炎拓看到昏倚在角落里的冯蜜,她腹部中了枪,身周洇了好大一滩血。

    冯蜜对他,一直以来都还不赖,炎拓想起冯蜜那句“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对方太难捱”,心里不觉有点唏嘘。

    他欠身起来,从包里翻出绷带布,低声向聂九罗说了句“我去给她包一下。”

    聂九罗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为什么要跟自己说,下一秒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请示”

    难不成还怕她不允许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呗,还问我干什么。”

    裹伤难免牵拉抻碰,冯蜜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忍不住低声呻吟,很快就醒了。

    睁眼时还有点茫然,待看到炎拓,再看到周围的环境,刹那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自嘲地笑“我们地枭,本来是最擅长在黑暗里活动的,没想到啊,当了人,感官都退化了,在黑地里,反而被人给绊倒了。”

    邢深正守着瞭望口处向外探看,听见冯蜜醒了,心中一喜,脱口问道“那些白瞳鬼,是怎么回事”

    冯蜜斜眼看了看他,语气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干嘛要告诉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点接不住话,近旁的山强大怒,手指头差点戳到冯蜜脸上“你特么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找死啊”

    冯蜜冷笑“那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饶的话,我叫你爹”

    山强没提防吃了这一呛,也没辙了好家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这谁顶得过

    聂九罗觉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别人说话,你们打什么岔啊,你们跟人又不认识。”

    这是话里有话,邢深先听懂了不用着急问,炎拓会问的,该问的也会问到,他只要听着就行。

    山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剥了颗牛肉粒送进嘴里慢慢嚼。

    炎拓没吭声,继续手上的包扎,末了剪断绷带、贴牢胶贴“刚我们想原路返回,连改两个方向,都遇到白瞳鬼了,这东西攻击过我们,感觉不是很妙。”

    周围原本就没人说话,但这话一出,仍是安静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都竖起耳朵,想听下文。

    冯蜜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但她愿意给炎拓面子,他问她,她就乐意讲给他听。

    炎拓挺好的,对她也不错,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时候,他过来给她包扎了不是吗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觉得很可惜,如果不是因为族种有别,如果不是因为炎拓一家跟地枭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她嗯了一声。

    能搭腔,那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头一松“林喜柔先前说,白瞳鬼是人搞出来的这话怎么理解啊”

    冯蜜反问他“见过白瞳鬼了”

    “见过了。”

    “觉得像人吗”

    “除了眼睛,其它方面都挺像的。别的没深入接触,不知道。”

    冯蜜淡淡回了句“我们除了舌头,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头一震,他觉得冯蜜这话里,藏了什么玄机,就是一时半会的,他解不出来。

    好在,冯蜜并不准备绕弯子“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人魔对枭鬼,都是怪物。一一对应嘛,我们这样的地枭,对应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对应

    炎拓耳膜嗡响,喉头发干“你们是人化的地枭,白瞳鬼是人化的枭鬼那它们身边跟着的那些兽一样的,就是枭鬼了”

    冯蜜看了他一会,咯咯笑起来“很惊讶吗我说过,一一对应,互相对称啊。夸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们看我们这样的地枭,都是噩梦。”

    炎拓脑子里乱作一团“夸父一族,夸父一族是人吗”

    耳畔,林喜柔的声音幽幽响起“是啊,跟你们一样,都是人。”

    炎拓触电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艰难地坐起身子,仿佛在手足被缚的狼狈时刻,仍要保持一贯的体面。

    炎拓只觉得匪夷所思“跟我们一样的人吗,怎么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这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么女娲造人,听说过吧”

    炎拓“听说过,但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林喜柔哼了一声“女娲造人,造的可不是只有一种啊,你们的生物学上,分什么科属种。我查过,猩猩科是三属六种,犬科动物是十三属三十六种,可是人科动物,只有一属一种,智人。为什么啊”

    炎拓对于科属种这种生物学概念,还真是不太熟“为什么”

    林喜柔声音淡淡的“因为其它的属种,都被你们给灭了啊。大家都是女娲的后代,都是一个妈,你们能耐,逐一的,把别的都灭了。”

    大概是这说法太过荒谬,有人听不下去了,忿忿来了句“又开始编了,这女人满嘴跑火车,跑特么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上去了,别听她胡扯。”

    林喜柔语带讥诮“我胡扯”

    “我在地面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认识字,读了不少书,对你们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异己,可不就是刻在你们骨子里的天性么”

    “别说异己了,哪怕是对同类,又能好到哪去了黑奴贸易,杀同类杀得少吗开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头皮一块块剜下来,这还是进入了所谓的文明时代之后发生的事呢。那往前推几千年,野蛮时代,对我们这样的异已,你们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聂九罗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跟我们,怎么异己了哪里不一样”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头不一样啊。我们能从人的身上吸取养分,活得比你们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们强。”

    聂九罗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呗,说得还这么委婉。你们属于人科中的食人种”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么了物种天性,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吃动物,也被动物吃,那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吗”

    聂九罗没理她,她领教过林喜柔那套“强大”的、异于常人的逻辑,跟她论理毫无意义,她说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说了句“那你们是挺异己的,我觉得人跟你们斗也无可厚非。这还有不斗的吗,生存竞争,各凭本事吧,斗赢的是天选,斗败的也别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记冷笑。

    她说“对,是我们没斗过你们。可是吃人的东西多了去了,那时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吗为什么偏偏盯死了我们、要把我们给赶尽杀绝呢”

    邢深听故事归听故事,但职责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听到这句质问,忽然想起老刀。

    几个月前,他和老刀曾经聊起过“恐怖谷效应”,他觉得这个理论也可以套用到这里人是会害怕类人物体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会越恐怖和负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它们跟人长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别的物种,可你们呢,跟人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却有一条能嗜血蚀肉的舌头,这还有不怕的吗

    林喜柔显然是没法跟他共情的,犹在恨恨“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乎把我们逼到了绝路,好在,女娲造人,当妈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预见了这种事会发生,早知道会彼此相残,所以预先留了后手,给战败的一方,保留了最后的庇护所。”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的庇护所是黑白涧”

    林喜柔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没见过女娲了,这些,都是我们族群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黑白涧是女娲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创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会庇护自己造出的人。我们被屠戮得走投无路,仅剩的族人们逃进了黑白涧,向始祖女娲祈祷,终于,她死时设下的结界启动,从此黑白分涧。”

    “地面以上是你们的,白日归你们;地面以下是我们的,黑夜归我们,你们在日头底下生活,我们也有自己的太阳不是说,地心的温度高达几千度,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也是一颗深埋的太阳吗”

    说到这儿,她哈哈笑起来“没想到吧,在你们的脚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还是你们的一奶同胞、异种手足。只不过,跟你们黑白划界、死生不相见,你们不知道而已。”

    话到最后,她的音调又渐渐低下去,幽微如同轻柔耳语“可是,我们是从地面上被生生赶下来、杀下来的,享受过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谁甘心生活在阴潮黑暗的地底亡国的想复国,失地的想收复,一旦危机解除,永远在思谋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涧是我们的,也是我们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强冲黑白涧,枭为人魔,形貌上会发生扭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待在黑白涧还算好的,如果还继续冲上地面,被太阳照射到,又会加速消亡,说白了,从黑白涧冲上地面,就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炎拓心中一动“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涧,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形貌同样会扭曲可憎,如果继续往地下深入,也会加速消亡”

    这就是黑白涧身为界限和屏障的意义,地下的夸父一族不会再见到人,见到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会再见到地下的族群,见到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枭。

    枭为人魔,人眼中的恶魔;人为枭鬼,枭眼中的恶鬼。

    难怪缠头军一直以为地枭只是畜生,难怪林喜柔曾经狂傲地讥讽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地枭的这页书,直至今日,才向他们掀开。

    邢深听到此时才开口“那么,女娲肉又是什么”

    林喜柔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说“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当中寻找可能。神话故事里,有夸父逐日,我们自比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永远在设法回到地面。”

    “然后,我们发现,败也女娲肉,成也女娲肉。”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