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1章 ⑩

作品:《枭起青壤

    熊黑车出别墅, 一路疾驰。

    炎拓坐了副驾,车上主路之后,他问熊黑“什么急事啊”

    熊黑目不斜视,专注开车“还不就是板牙那破事, 咱们养了蒋百川那些人有段日子了, 总不能养到老吧。”

    炎拓心里一动。

    之前在农场, 他跟熊黑聊起过蒋百川,熊黑说漏了嘴, 一句“林姐儿子”之后,打死没再开口。

    他装着随口一说“准备换人了”

    熊黑没多想,应了一声。

    “换林姨的儿子”

    熊黑正要嗯声,忽然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自己说漏嘴了, 还让我别跟林姨说, 你忘了”

    是吗熊黑有点记不清了,但冯蜜就坐在后座,他多少有点窘迫, 含糊着想敷衍过去。

    冯蜜可不容易糊弄“熊哥,你这嘴把关不严哪。”

    熊黑尴尬“炎拓自自己人。”

    横竖也说到这一节了,炎拓略偏了头看后座的冯蜜“林姨儿子,多大了帅吗”

    熊黑没好气“帅不帅关你什么事”

    炎拓笑“我帮冯蜜问。”

    冯蜜嗤笑一声“多大了我不清楚, 但帅是绝对不会帅的, 别帮我问, 跟我没关系。”

    炎拓还是那副随便问问的架势“林姨的儿子,怎么会在板牙那群人手上呢跟我似的,也是被绑去的”

    冯蜜没吭声,熊黑清了清嗓子“行了炎拓, 不关你的事,少打听。”

    炎拓转回身子,目视前方“谁还没个好奇心了说一半藏一半的,瞧不上你们那小气劲儿。”

    车里好一阵寂静,熊黑瞥了炎拓一眼,几次话到嘴边想问,又几次咽了下去。

    他还是别多事了,听林姐的吧。

    炎拓也没再开口,侧了头,看车窗外的城市夜景。

    西安这座城市,于他,始终是生疏的。

    虽然他的户籍显示是“西安”,但他的童年是在由唐县城度过的,那之后很彻底地搬了一次家,再然后才搬到的西安大城市的好处是人与人之间住得再近,距离都是远的,同一个小区,哪怕对门,住上个三年五载,都可能依然相见不相识。

    林喜柔应该喜欢这样的地方搬一次家,蜕一次皮,几次过后,她就能新生了。

    视线里,街景不断变换,有时崭新,有时古旧,有时又是陈旧。

    熊黑有电话进来,他接起之后听了会,说了句“好的”。

    再然后,一抹车头,改向了。

    车子掉头的幅度很大,炎拓奇怪“怎么了”

    熊黑没看他“带你去个地方,你估计不知道咱们在城里还有这么个窝点呢。”

    又扬高声音“冯蜜,你知道吗”

    冯蜜的声音懒懒的“知道了,你只管带我去就行。”

    又是一个窝点

    炎拓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定位。

    他从没来过这儿,是在西郊,这一带原本是老工业区,工厂扎堆,环工厂又建了很多职工家属楼,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多住户搬去了更好的小区,这些家属楼就渐渐空置、等待拆迁改造。

    而今改造应该在缓慢推进中了,炎拓注意到不少墙面上都画了白粉圈,里头写着大大的“拆”字。

    车子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幢家属楼前停下,熊黑低头解安全带“一楼,尽里头那家。”

    炎拓下了车,仰头看家属楼,这楼太老了,墙面上都斑驳得掉墙皮,电线像蛇一样,从一家的窗户口爬到另一家,要不是有一两家还亮着灯,他真要怀疑来的是栋废楼。

    他有一种穿越回八九十年代,不,六七十年代的感觉。

    换人来这儿干什么呢,难道蒋百川他们已经从农场转移过来了

    熊黑招呼着炎拓走进楼道,冯蜜慢悠悠跟在后头。

    楼道灯坏了,熊黑打亮手机电筒照明,越往里去,积年的霉味儿越重,炎拓看到斜倒在地上的、上锈的自行车,打碎了的泡菜坛子,流出的汁液早干了,在地上洇出一大块白渍。

    尽里头的那扇门上,贴着白色的丧葬挽联。

    一病辞尘离故土,全家落泪哭亲人。

    挽联也已经有年头了,边角处卷起,在手机光的映照下,分外瘆人。

    炎拓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是,这儿”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枪口硬邦邦顶上后腰,身后传来冯蜜叹息似的声音“炎拓,林姨的交代是,只要你反抗,我尽可以开枪你可配合着点,我心里是舍不得,手上不一定啊。”

    炎拓头皮一麻,但很快反应过来,强作镇定,笑着看熊黑“熊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熊黑掏出钥匙开门,答非所问“这儿是我们干脏活的地方,上次办了个找茬的,妈的不经打,三拳两脚就死里头了。”

    说着推开房门,又揿亮了灯。

    身后有枪,炎拓不得不迈进门来。

    是间差不多已经搬空的屋子,只留了张破沙发和几把椅子,屋角堆着高高的、脏污的一次性餐盒以及各种零食袋,有只张皇的老鼠被声响惊动,扭动着尾巴,唧地一声就窜没了。

    屋子是水泥地,中央用白粉画了个圈,里头有烧灼过的痕迹,圈里还散了几片半焦的纸钱碎。

    除此之外,这屋里还有什么不对劲的

    几秒钟之后,炎拓反应过来。

    这屋子没窗。

    所有本该是窗的地方,都用砖头封死了,另外加抹白灰。

    熊黑说他“你,往前走,别挨我们这么近,对,往里走。”

    炎拓走到屋子中央,小心避开烧纸圈,然后转过身。

    冯蜜背倚着门,很闲散的姿势,但手中乌洞洞的枪口一直朝着他,熊黑抱着胳膊看他,目光阴晴不定。

    炎拓心中狂跳,脸上却只作好笑“熊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黑打断他“这里头是不是有误会,你心里有数,我反正是不知道。你如果没问题,也不用紧张,就当是过来逛的林姐说,你不用回去了,我只好把你请这来,具体什么事,等她来了,你们自己搞。不过呢,得委屈你一下,进来的人,可不能这么摇手大摆的。”

    边说边弯下腰,打开鞋柜门,从里头拿了团实心塑料绳出来。

    炎拓笑了笑“不至于吧熊哥太夸张了也。”

    熊黑没笑“至于。”

    对视了一会之后,炎拓让步,语调很轻松“有胶带吗这种捆上去,勒得肉疼。”

    熊黑乐了“这还挑啊有,你别让我难做,我也尽量不让你受罪。”

    说着,塑料绳扔回柜子里,又换了卷胶带出来。

    炎拓喉咙里有些发干“先上个厕所行吗捆上了再想上,就麻烦了。”

    熊黑示意了一下洗手间“自己去吧。”

    又吩咐冯蜜“你啊,就贴着门站,别离他太近,你看电影里那些人,总会出其不意搞个突袭,太愁人了。不过,炎拓是自己人,真没问题,会配合咱们的。”

    炎拓苦笑了一声,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今晚上,闹的哪出啊。”

    说完了,迈步朝洗手间走,熊黑斜乜了眼看他,并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洗手间里头也是脏得不行,只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连垃圾篓都没有。

    炎拓顾不上那么多,先掏出专用号码手机。

    无信号。

    再看自己的手机,也是无信号。

    怪不得放心大胆地让他一个人用洗手间。

    炎拓额上渗汗,飞快地卸除专用手机卡扔进马桶,然后把专用号码手机塞进裤子里,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卸载“阅后即焚”时,迟疑了一下。

    还是删了。

    只要逃得过,他记得那座小院的位置,逃不过了,就删了吧,删得干干净净,就当从没见过。

    删除的刹那,又迅速剥下手机壳。

    里头有根针,聂九罗给他的。

    原本,是想拿来对付狗牙的,但狗牙死得太快,没能用上。

    好歹也是根利器,炎拓小心地把针塞进袖管,想了想又怕滑脱,改为斜插在袖管内侧。

    从洗手间里出来,熊黑示意了一下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脚并拢,两手放背后。”

    炎拓瞥了眼地面“这是不是也太脏了”

    熊黑皮笑肉不笑“炎拓,这时候还在乎这个你真有鬼,特么拿命擦地也不亏,万一是场误会,你以后十年下澡堂,熊哥都帮你包了行不行”

    炎拓不得已,只得依言趴了下去。

    熊黑哧啦一声把胶带扯开老长,大步走了过来,跪下身子时,又吩咐冯蜜“万一炎拓对我动手,你别管,就站那。我赢了也就算了,如果我一时没制住他,你也别心软,直接开枪扫反正我死不了,歇几个月,还是你熊哥。”

    冯蜜还是懒懒的“我懂,我就不信两人做这事,还能给做砸了。”

    炎拓内心里天人交战熊黑难对付,即便他能暴起掀翻熊黑,也避不过子弹。

    他现在还不想死。

    他一声不吭,任熊黑把他手脚缚牢。

    做完这些,熊黑松了口气,探手在他左右兜处摸了摸,收了他的手机,这才抓住他一条胳膊,半拽起他,把他扔坐到了椅子上。

    专用号码手机原本在裤子里,经此一拽一动,已经滑进了裤管,好在两条腿是并拢的,可以控制手机的下滑。

    炎拓吁了口气,试图抖落那根针,然而也不知道是袖管的摩擦力太好还是胶带绑得太严,一时间,明知道就在那儿,咫尺天涯,就是拿不到。

    越急越没辙,炎拓急出了一身冷汗,顿了顿决定转移注意力,先顾别的。

    他抬头看熊黑“熊哥,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我到底哪得罪你们了,能不能给个明白话”

    熊黑也是一头雾水。

    农场的监控里,有一段狗牙被审时、炎拓一直守在门外的视频,可守在门外不能说明什么炎拓那段时间,削尖了脑袋想往他们的阵营挤,也许他是好奇呢

    后来,石河县城郊的视频里,又拍到了炎拓开着吕现的车,在陈福他们失踪地附近出现熊黑扪心自问,也不能凭这个把人定罪。他追溯了一下这个视频,炎拓当天真的是离开,都已经进临县了,又掉头折回来的,那是反方向嘛。再说了,机井房附近被子弹打成那样,炎拓要是在现场,还不被打成梭子了

    所以,根据他的推理,最关键的就是林姐在晚饭时说的那句话。

    有,我们没找到而已。

    啥玩意儿这么一锤定生死难不成炎拓房里,藏了陈福的头

    熊黑纳闷“你那屋里,到底放了什么啊”

    炎拓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倚上椅背。

    他说“我那屋里,能放什么啊。”

    林喜柔是后半夜时来的。

    当时,炎拓已经低垂着头、半睡了一觉了,听到楼道里的动静,立刻睁了眼,悄悄活动双腿。

    那个专用号码手机,从小腿边沿滑至脚踝,又缓落到地上,炎拓抬脚踩住,趁着熊黑和冯蜜开门迎客的刹那,脚下用力一挪,把手机推滑进墙角的那堆垃圾里。

    日后,这手机即便被发现了,也不是他的他随身只有一部手机,已经被熊黑收走了。

    林喜柔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砖红色的笔记本。

    炎拓略撑了撑胶带,叫了声“林姨。”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个日记本。

    林喜柔看了他好一会儿,把那个日记本扔到他脚下“这是什么”

    炎拓低头去看,好一会儿才说“我妈的日记本啊。”

    “谁给你的”

    炎拓迟疑了一下“我爸给的。林姨你忘了,我爸弥留的时候,家里只我一个人,你带林伶出去打预防针了。当时,他回光返照,跟我说我妈留下这么一本日记本,让我留着。”

    “你为什么藏着这个”

    炎拓抬起头,看了林喜柔一会,又去看熊黑和冯蜜,像是在询问每一个人的意见。

    他说“我妈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我爸早死了。一个人,留着父母一辈的遗物,有问题吗”

    林喜柔居然被他问得愣住了。

    过了会,她才缓过神来“所以,你早就知道父母一辈发生的事”

    炎拓笑起来“但凡是个正常人,即便小时候不记事,长大后,也总会想知道父母当年出了什么事。林姨,我要是跟你说我从来不好奇,从来没去想过、探过,你相信吗”

    林喜柔面无表情,但嘴唇微微发白,她一字一句,问他“那你什么都知道了,恨我吗”

    炎拓反问她“林姨,你看过我母亲的日记吗日记里,你从来没有害过她,都是她要杀你啊。”

    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杀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