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斩龙(万字大更)

作品:《世子很凶

    昭鸿十二年,六月初八,京师大雨。

    西凉军大将杨尊义,携带三万步卒,冒雨从渭河以北,往千里之遥的秦州艰难行进。

    同一时刻,数十轻骑连夜疾驰,在晨钟响起之时,抵达了崇明门外。

    最前方的黑色骏马之上,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持黑伞,马后悬着两颗人头,缓步进入城门。

    长安城大雨倾盆,苍茫天地间好似只有这一人一马。

    城门处,持着长枪的兵甲,瞧见过来的人影,脸色皆是一变。

    往日进出多次,没人不认识马上的年轻人是谁。

    前些天圣上下旨,让连战连胜的肃王世子撤军,在京中引起了不少非议,此时肃王世子忽然回来,守城兵甲不知目的,但知晓绝非小事。

    守城军卒本来想按规矩拦截查问,可瞧见马上男子脸色和后面滴血的两颗人头,哪里敢上前半步,都是噤若寒蝉退到了两侧。城门后有人飞速跑向皇城,通报这个消息。

    大雨倾盆而下,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抬眼便能看到视野尽头的巍峨皇城。

    许不令撑着黑伞,在朱雀大街正中缓行,左右两侧楼宇内,文人士子、歌姬酒客,看着战马从街上行过,眼神意外,又带着几分敬畏。

    敬畏发自内心;万军之前生擒北齐世子、两千兵马破南阳、两万兵马破襄阳。光是这三条事迹,便足以让许不令,堂堂正正的自称大将军许烈之后,整个天下何人敢质疑半句

    长安城的百姓知晓,文武百官也知晓,连宋暨也知晓。因此许不令忽然从前线跑回来,街道两旁的文人士子,虽然有意外,却半点不奇怪。

    在连战连胜的局面下,忽然被君主强令撤军,这若是不回来要个说法,许不令能答应,前线将士能答应

    朱雀大街两侧,无数双眼睛,盯着骑乘骏马的白袍男子走过,逐渐抵达皇城。

    皇城中,殿前广场大雨淅淅沥沥,巍峨大殿庄严肃立。

    太极殿内,宋暨和往日一样,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方朝臣。

    文武百官分立左右,眼观鼻、鼻观心,默然静立。

    太尉关鸿卓,禀报着前线战事。说完之后,宋暨开口安排,太监下去传令。

    整个朝堂上,只有这两个人在对话,其他朝臣都不言不语,可能有人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这些天宋暨喜怒无常,所有事都独断专行,根本不听臣子意见,三公九卿渐渐都闭了嘴,没三公九卿带头,后方臣子想说话,在这死寂的气氛下,又哪里敢开口。

    “报肃王世子入京觐见”

    关鸿卓正说着话,殿外忽然传来急声禀报,群臣侧目。

    慌慌张张的声音,让关鸿卓眉头紧蹙,可听清楚后,脸色又是一白。

    许不令来的很突然,来之前并未和朝廷通报,连夜从南阳赶了回来。

    但太极殿中的满朝文武,包括龙椅上的宋暨,都没有什么意外,反而有几分总算来了的释然。

    前些日子宋暨下旨,让刚大破襄阳的西凉军步卒回防西凉,又让连战连胜的许不令回后方镇守南阳,这道几乎是逼着许家发飙的圣旨,群臣都有意见,却没法阻拦。

    虽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这般莫名其妙的圣旨,若是臣子一点意见都不能有,那还要文武百官做什么天下大事让君主一个人做决定就是了。

    如今见不服气的许不令回来要说法,群臣皆是冷眼旁观,想看看龙椅上的天子,如何许不令乃至数万将士一个解释。

    龙椅之上,宋暨依旧是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看着殿外的白石御道,淡然开口

    “宣。”

    “宣,肃王世子进殿”

    太监洪亮的声音传入太极殿外的雨幕,文武百官齐齐回头,看向大殿外。

    满城雨幕之下,一匹黑色骏马,从宫门进入,清脆的马铃铛和马蹄声遥遥可闻

    马上男子仅孤身一人,身上的气势,却好似这满城的疾风骤雨,缓缓压向这座天下间最高的殿堂。

    踏踏踏

    许不令骑乘骏马,不紧不慢从御道上行过,眼神望向大殿上的烫金匾额,雨水从伞骨滑落,滴在马鞍上,又从马鞍滴落,混入了两颗人头的血水,砸在太极殿外平整的石道上。

    文武百官和宋暨,望着许不令在台阶下停步,翻身下马,从马侧取下了两颗人头。

    “这”

    瞧见此景,太极殿中响起些许嘈杂,百官左右四顾,眼神询问,许不令这是拿了谁的人头回来

    站在最前方的关鸿卓脸色又是一白,还以为许不令砍了他胞弟关鸿业,心中又气又怒,转身就想跪下哀号,可想想又太早了,只能死死盯着从台阶下走上来的身影。

    许不令提着两颗人头,穿过淅淅沥沥的暴雨。哪怕眼神平淡、不言不语,站在殿外的金瓜武士,也能感觉出其身上的戾气,却无人敢上前阻难,只是低头垂首站在两侧。

    踏踏踏

    整个太极殿,只剩下一道清脆的脚步声,走过后排的官吏,再到大玥的中流砥柱,直至最前的三公九卿。

    许不令手上依旧滴着雨水和血水,在金殿的正中央站定,将两个用布包裹的人头,丢在了龙椅前方的台阶下,抬手平淡到

    “臣,许不令,参见圣上。”

    两个用黑布包裹的人头,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撞在台阶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宰相萧楚杨和大司农陆承安,眼中稍显疑惑,扫了许不令一眼。

    崔怀禄低着头默然不语,好似什么都没看见。

    余下臣子都是皱着眉,不明所以。

    天子宋暨,知道这两颗人头是谁,心中有滔天怒火,脸上却云淡风轻。

    太尉关鸿卓见太极殿中安静得有些诡异,犹豫了下,上前蹲下身,打开包裹看了眼,虽然没看到亲弟弟的头颅稍微松了口气,但看清血淋淋的人头是谁后,脸色又是微惊,抬眼看了下宋暨。

    宋暨轻轻摩挲手指,询问道

    “谁的人头”

    关鸿卓站起身来,稍显犹豫,看了看旁边的许不令,才轻声道

    “是秘卫老乙,和缉侦司宋英。”

    “嗡”

    话语一出,太极殿内嘈杂声四起。

    群臣先是疑惑许不令为什么杀了皇帝的亲信,继而又震惊皇帝的亲信,竟然有机会被许不令杀死。

    许不令刚从前线赶回来,提着宫中秘卫的人头,只能说明

    三公九卿眉头紧蹙,看向了宋暨。

    宋暨脸色也露出几分惊异,扫了两个人头一眼,沉声道

    “前些时日宫中失火,秘卫里应外合行刺朕,事后几人失踪,朕正在派人追查,不曾想已经在许爱卿手中伏法。这些秘卫恐怕已经被北齐贼子买通,难不成,他们对许爱卿也动了手”

    宋暨明目张胆的瞎扯淡,满朝文武皆是蹙眉,无一人信这解释。

    宋英暂且不论,甲刚刚出现也不明底细,但老乙在先帝时期,便和贾公公一起担任天子近卫,若是能被收买,凭什么能当天子近卫

    甲乙丙丁四名暗卫,是天子最后的一道屏障,被身边最信任的护卫刺杀,宋暨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解释就是解释,哪怕再牵强,龙椅上的天子说出口,朝臣就不好质疑。毕竟宋英也好,甲乙也罢,只是皇城禁卫,放在朝堂上更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喽,和殿外的金瓜武士没区别。皇帝说这三人投了敌刺杀,群臣总不能直言人是皇帝安排的。

    许不令对于宋暨的明目张胆说瞎话,丝毫不意外,他只需要朝臣知道这事儿即可,不需要宋暨解释。

    许不令抬眼看向宋暨,朗声道

    “谢殿下关心,臣前日在襄阳苦战,这两人乘机潜入南阳,刺杀臣的家眷,所幸家中有高手坐镇,只死了十几个护卫丫鬟,妻妾虽受了伤,但暂时性命无忧。”

    朝臣听见这话,眼皮都是一跳。

    他们还以为是宋暨派人刺杀许不令,没想到是冲着家眷去的,这是脑壳有水

    杀许不令家眷有个屁用,杀干净了,许家该干啥还不是照样干啥,除了激怒许家还有半点好处

    关鸿卓不知道内情,但知道肯定和圣上撇不开关系,为了个圣上打掩护,开口质疑道

    “这两人既然投敌,为何不直接去刺杀许世子,反而对世子家眷动手”

    许不令偏过头来,看向关鸿卓

    “因为这俩受人指使的刺客,打不过我。关太尉,这个解释,够不够”

    “”

    关鸿业顿时语塞,想了想,默默退到了一边。

    萧楚杨脸色微沉,眼中带着些许担忧

    “萧绮可安然无恙”

    “被刺客所伤,至今昏迷不醒。”

    群臣听闻此言,眼中也显出几分怒意,陆承安开口道

    “真是荒唐,将帅在前线血战,后方家眷竟能遭刺客袭杀,若是事情传出去,边关将士谁还有心思打仗”

    群臣皆是迎合,痛骂北齐无耻,但这番话真正是骂给谁听的,三公九卿都明白。

    宋暨听着朝臣言语,眼神依旧平淡,不过摩挲愈来愈快的手指,已经显现出了心里的愤怒。

    他只下令杀见不得光的崔小婉,根本没让死士动许不令家眷;因为崔小婉本就是死人,即便被刺杀,许不令也无法拿其做文章,杀其他人则是吃力不讨好。

    宋暨知道身边暗卫的行事风格,不可能自作主张,许不令这是明目张胆的栽赃。

    可知晓又如何这种事不可能放在台面上讲道理,既然派去的死士成了证据,那宋暨有一百张嘴,也不可能为此辩护一句。

    许不令待群臣讨论片刻后,看着两个人头,继续道

    “既然这俩人,圣上说是投敌被收买,臣也不再多说。前些时日,圣上下旨,命西凉步卒回防西凉,命臣待在南阳坐镇后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来长安,询问圣上,臣领兵以来,可有失职之处”

    满朝文武安静下来,抬眼看向宋暨,等待宋暨的答复。

    其实能站在朝廷前排的,都知晓宋暨让许不令撤军,只是因为害怕许家兵权太重,日后骑虎难下罢了。

    但这个理由,显然没法敞开了说,因为许家现在还没反,也从未表露出过反意。

    宋暨面对许不令的质问,只是平淡道

    “前些时日,缉侦司传来线报,北齐左亲王姜驽,秘密集结兵马数万,意图不明;楚地已经暂且安稳,为防西凉有失,调遣兵马回援。这些朕在圣旨上已经说过,许爱卿,有异议”

    朝臣暗暗摇头,他们早听过这解释,可这算个屁的解释

    无凭无据说北齐左亲王集结兵马,便调前线将士回三千里外的老家,和瞎扯淡没区别。而且即便是真的又如何肃王麾下还有十五万精兵,难不成还守不住西凉

    许不令抬起头来,看向宋暨

    “臣自然有异议。江南去年洪灾,拖到今年尚无人赈灾,致使江南流民千里,无数百姓被反贼裹挟成为叛军,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饿死荒野。

    北方强敌入境,边军连战连败,每天亦有无数将士战死沙场。

    四王乘乱而起,强征壮丁民夫近百万,扰的整个大玥东边不得安宁,田地荒废无人耕种,秋天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饿死。

    内忧外患之下,为君者,称百姓为子民,为天下百姓之父母,当先内安天下,再退外敌,避免无数子民横死。

    现如今,臣携西凉军五万,自配铠甲战马,为圣上平灭内乱,眼看大局将定,圣上却以无稽之谈强令臣退兵

    圣上可知,臣这一退,天下乱局便要拖延多久

    大江南北有多少百姓因兵祸变为流民,又有多少百姓因灾荒横死荒野”

    言辞激昂,虽有不敬之处,但却说到了朝臣的心坎里。

    从正月初一开始,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正处于繁华盛世的大玥,在四起的狼烟中变地千疮百孔。

    整个天下陷入战火泥潭,强征壮丁粮草,每天都有无数人饿死,各地起义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不速速平叛,每拖一天对大玥来说都是元气大伤。

    作为这个天下的父母官,岂会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若是连百姓安危都不顾,头上的官帽子,乃至皇帝的帝冕都戴不稳。

    满朝文武没日没夜讨论局势,便是为了先安内部,再退外敌,把大玥恢复到战前安居乐业的状态。

    眼见局势有点起色,宋暨忽然就在后面拽着了缰绳,群臣心里岂能没有怨言

    天子宋暨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从心里想攘外安内,想让百姓减少死伤。

    但为君者,皇权重于一切

    天下平定后,若宋氏没了,要这天下太平何用

    这不是自私,而是君主本该如此,没有谁会慷慨到,为了百姓安危,连皇权都让给其他人。

    听完许不令的言语,宋暨只是平淡道

    “西凉百姓,也是朕的子民。北齐左亲王蠢蠢欲动,调兵回防,并无不妥之处。关鸿业带着两万西凉军和府兵,足以平定四王。”

    许不令上前一步“那圣上,为何让臣远离前线,退守南阳”

    宋暨坦然以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调度比冲锋陷阵更重要,你年纪尚轻,不能只凭匹夫之勇冲锋在前,亦要多磨砺这方面的本领”

    “圣上只是怕我许家造反”

    宋暨正在解释,昂首而立的许不令,忽然朗声大呵,压下了宋暨的言语。

    声若雷霆,在空旷大殿中极为响亮,认真聆听的臣子都被吓的一哆嗦,继而便是满眼错愕。

    关鸿卓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怒目而视

    “许不令,你放肆”

    许不令没搭理关鸿卓,转过身来,面向满朝文武

    “所有人心知肚明,何必在这朝堂上遮遮掩掩

    西凉军奔行三千里,来到武关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大玥的太平。

    只因为我能征善战,连克南阳和襄阳,突然就强令西凉军滚回西凉,能是什么原因

    我许家坐拥十二州之地,手握二十万重兵,兵强马壮、功高震主,早已遭人猜忌。若我再平灭四王,收拢兵马树立威望,关中军便压不住,圣上怕我许家造反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能让圣上,下这道近乎荒唐的圣旨”

    怒声呵问群臣,文武百官却是讷讷无言,不太敢回答,毕竟这就不是该摆在台面上说的话。

    关鸿卓脸色憋得通红,怒声道

    “你胡说八道圣上岂会”

    许不令双眸带着锋芒,扫视满朝文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此理自古有之;但我要问一问你们,我许家可曾造反

    甲子前开国,我祖父许烈屠户出身,征战数十年官拜大将军,统领大玥兵马近百万,如今的辽西军、关中军、西凉军,皆是我祖父手下兵马。

    我问问你们,我祖父当年可曾愧对孝宗皇帝分毫”

    群臣默然,对于大将军许烈,天下三国,上到帝王将相、下到市井百姓,没有一个不服气的,人家就是为天下开了太平,还不贪权势当了一辈子大玥臣子,未曾愧对朝廷半分。

    许不令扫视群臣“我祖父功高震主,朝野无人不服,当年想要篡位,不过是开个口的事情。

    但我祖父没反自己解了兵权,领下孝宗皇帝封赏,带着几万亲兵出关门,跑到两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吃沙子,给大玥守国门,至死都没有半句怨言”

    群臣乃至宋暨,都无言以对。

    许不令停顿了下,继续道

    “再说我父王。我西凉军兵强马壮,要攻关中,就凭郭显忠和十几万关中军,也想挡住我父王麾下劲旅

    十二年前铁鹰猎鹿,东海陆氏不听朝廷调令,被朝廷讨伐。东海陆氏是我娘的娘家,陆家家主是我父王岳丈,我父王拥兵二十万,在那种情况下反没反”

    百官讷讷无言,肃王许悠确实也没表现出反意,唯一的一次,还是出秦州奇袭北齐,人家兵行诡道为大玥收复疆域,你总不能说人家有反心吧

    许不令在龙椅前的台阶下,来回踱步

    “我父王不仅没反,还亲自请命带兵,前往陆家大义灭亲,致使我娘郁郁而终。我问问你们,我许家忠烈至今,哪点对不起朝廷,哪点对不起天下百姓”

    宋暨紧紧攥着拳头,和百官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哪怕是帝王,也辩驳不了半句。

    许不令眼神扫过群臣,见无人应答,继续道

    “我许家从未对朝廷有半分不忠,只因为我许家能征善战,便引来猜忌。

    我入长安求学,锁龙蛊是何人所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但你们心里面真不知道是谁

    我在襄阳血战,这两名刺客跑来刺杀我的家眷,圣上说是投敌的叛徒,他们是何人安排,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

    猜忌我能忍,害我一人、害我家小,我也能忍。

    但现如今,我领命带兵五万出西凉,令是圣上下的。

    攻南阳死了多少人,攻襄阳又死了多少人,我许不令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关鸿业胡乱用兵,我不听调令强行进军,是为了给朝廷平叛,是为了大玥百姓不受战火殃及。

    圣上只因为猜忌,便不顾百姓万民生死,让我强行撤军,我心里如何忍

    为君者,用毒计构陷忠良、派杀手刺杀前线将领家眷,在天下动荡之际,只因猜忌,便胡乱调兵打压将领。

    如此愚不可及之辈,何德何能敢称君主敢称百姓为子民”

    语气越来越愤怒,最后一句话出来,瞬时在太极殿内引起轩然大波。

    如此愚不可及之辈,何德何能敢称君主敢称百姓为子民

    这是臣子能说的话

    文武百官都是面无人色,有焦急有恼怒有错愕,直愣愣的看着许不令。

    关鸿卓气急败坏,抬手指向许不令

    “你放肆敢直言圣上不配为君,你想造反不成”

    宋暨站起身来,怒视许不令

    “朕配不配为君,朕心里自有定数,你许不令何德何能,敢评价朕的功过”

    许不令岿然不惧,转眼望向宋暨

    “圣上功过,圣上心里清楚,但臣还是要数一遍。

    圣上继位十余年,铁鹰猎鹿矫枉过正,致使数万百姓无辜丧命。

    只因猜忌我许家,便在千阳关内陈兵十余万,耗尽财力养一群闲人,结果蜀地旱灾,朝廷拿不出赈灾米粮,让我父王去筹粮赈灾。

    江南水患,明知吴王入不敷出,依旧强征钱粮,致使江南流民千里。

    年前,派辽西军下江南平叛,只因为我出现在幽州,便派狼卫封锁幽州,把我当逆匪缉拿,还把关中军前调去西边;结果中部兵力空虚,致使北齐三十万大军入关,如今都打到了黄河沿岸

    四王弹劾圣上是大逆不道,但四王所列罪状,有哪一条是假的”

    满朝文武听得心惊胆战,却也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大玥变成现在这样,和宋暨削藩、打压武将密不可分,虽然他们也猜忌许家会造反,但终究是猜忌;宋暨却付诸于行动,行动还失败了,这几乎是四王起兵的导火索。

    “你”

    宋暨根本没法回答,他就是猜忌许不令,此时已经撕破脸皮,也没有再遮遮掩掩

    “朕岂会无端猜忌你许家,你许家,特别是你许不令,敢说自己心中无反意”

    “臣对大玥忠心耿耿,未曾有半点愧对朝廷,愧对百姓”

    许不令坦然以对“家父为臣取名不令,意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圣上若行为得当,即便不下调令,我许家也会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

    但圣上继位短短十年,便毁掉了孝宗和先帝近一甲子的休养生息,穷兵黩武又无大能,导致整个天下狼烟四起,若仍由圣上继续胡来,大玥的江山迟早毁于一旦

    我许家随孝宗皇帝开国,如何能再听从圣上的调令,亲眼看着大玥在圣上手中灭国”

    许不令面向宋暨,抬手躬身一礼,怒声道

    “臣,许不令,恳求圣上退位,以平东部四王、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之愤”

    话语落,太极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文臣武将、王侯公卿,皆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许不令。

    他们知道许不令是来要说法讨公道的,却没想到许不令直接开口请宋暨退位

    宋暨站在龙椅前,双拳紧握,如同暴怒的雄狮,死死盯着许不令

    “你许不令狼子野心,逼朕退位,安得什么心,朕岂会不知,满朝文武岂会不知”

    洪亮嗓音在太极殿内回荡,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群臣的应和。

    就好似当前局面,只是两个男人站在台阶上下争吵,大殿中百余人都是看客。

    君主之威不容丝毫诋毁,废帝从来都不是小事,但有时候也不算大事。

    只要满朝文武都不听宣,皇帝也当不成了,宰相或者太后权势太大,也能废帝。

    群臣对宋暨确实有怨言,但往日积威太重,一直都不敢去想这个,也没人敢开口。

    此时许不令开了口,群臣反而不似方才那么错愕震惊了,低着头默然不语,等着前面的人先表态。

    太尉卓怒火中烧,抬手指着许不令

    “许不令你就是狼子野心,意图篡位来人,来人”

    大殿外,殿前卫士小心翼翼跑了进来,却不敢靠近。

    宰相萧楚杨已经弄清楚了许不令的目的,此时上前一步,躬身道

    “许不令此言有理。圣上继位以来,政令虽无大错,却有隐忧;如今东部四王集结兵马百万,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北方强敌又咄咄逼人,若继续拖延内政不稳,我大玥朝,恐就此分崩离析。

    臣萧楚杨斗胆,恳求圣上禅位于皇长子宋玲,以息东部四王之兵祸,稳内政,御外敌”

    萧楚杨一开口,依附于萧氏的朝臣,便全部站了出来,躬身请命。

    大司农陆承安紧随其后,正准备开口,三公之一的崔怀禄,忽然给跳了出来,躬身道

    “臣附议,还请圣上为天下万民着想,禅位于皇长子,以息东部四王之兵祸”

    崔怀禄这一跳出来,把满朝文武都给惊到了,连许不令都疑惑了下。

    在朝臣眼里,崔家可是宋暨的死忠,本来他们还以为崔怀禄低着头在酝酿如何扭转局势,没想到开口就站在了许不令这边,这简直是

    “臣附议”

    有崔怀禄带头,崔家一系的朝臣,虽然还在发蒙,但还是跟着崔怀禄一起躬身。

    陆承安和萧楚杨穿一条裤子,本就站在许不令这边的,此时自然也上前躬身。

    少府李思重军伍建设,向来对宋暨重文抑武的执政风格不满,见萧陆崔都表态了,当即也上了前。

    五大门阀,四个表态,太原王氏的郎中令王棋安,还有点发懵,看了崔怀禄两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逼宫的时候站错队,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迟疑了下,也抬手躬身。

    大玥五大门阀,基本上已经代表满朝文武,剩下零星的臣子,如齐星涵之类的清流,根本就没什么话语权,即便没表态,也没法左右局势。

    关鸿卓虽然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尉,但他本就是宋暨强行提拔上来的,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如何比得上横跨数朝的五大门阀,愣愣的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整个朝堂上,只剩下掌管皇族和外戚事宜的宗正宋茂,焦急道

    “诸位,不可不可皇长子宋玲才九岁,如何坐镇朝堂震住各路藩王你们”

    这话显然毫无力量感,毕竟龙椅上的天子,已经把七王逼反四个,还想逼反第五个。

    皇长子再年幼,至少不会把藩王逼反,四王弹劾的是宋暨,禅位后,也能消去东部四王出师之名。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偌大太极殿内,威武百官齐齐俯首,恳求宋暨退位。

    宋暨早已料到朝臣心有怨言,可亲眼看到满朝文武站在了对立面,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人走茶凉的寒意。

    宋暨身形笔直的站在龙椅前,看着这些往日恭恭敬敬的臣子,冷声道

    “诸卿,日日夜夜陪朕站在这太极殿中,定夺天下大事。

    朕有没有做错,你们心里清楚

    许不令必反,你们今日助他,让他拿下兵权,最多不过三年,他便能横扫四王,到时候长安有难,谁来勤王肃王

    诸卿食宋氏之俸禄,享宋氏恩爵,朕继位十余年,可曾赏罚无度,亏待过尔等半点

    到时候许不令逼宫篡位,杀绝宋氏血脉,你们可会为宋氏说半句好话

    说朕兔死狗烹,你们何尝不是见利忘义的白眼狼”

    文武百官垂首默然不语,带头的五大姓不起身,他们即便有所担忧,又哪里敢起身。这时候跳出来说反话,即便许不令不介意,皇长子宋玲登基后,日后掌权第一件事,也肯定是灭了阻挠他继承皇位登基的人。

    帝王之家,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兄亲弟恭,为了皇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许不令躬着身,朗声道

    “臣从无反意。圣上退位,传位皇长子宋玲,四王之乱自解,还请圣上为天下万民着想”

    “恳请圣上退为天下万民着想”

    在萧陆崔的带头下,群臣应和。

    宋暨攥紧拳头,扫视满朝文武。

    事已至此,哪怕身为帝王,也只是个站的高点的普通人罢了,满朝文武离心离德,即便他不退位,也只是个空架子,三次恳请不答应,就会被扶着回到后宫,换成新君坐在这里。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群臣躬身安静等待宋暨的妥协。

    宋暨脸色从暴怒和悲凉,渐渐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他看向站在三公九卿之间的许不令,最后说了句

    “许不令,门阀大族,皆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你以为逼朕退了位,他们便能对你马首是瞻,簇拥你称帝”

    许不令默然不语,只是躬身等待。

    “呵呵”

    宋暨点了点头,在龙椅上坐下,扫视满朝文武

    “好,朕退位。你们既然体恤万民,不想起兵祸,想先安内政,齐心协力共御外敌。朕成全你们,给你们机会”

    “圣上”

    关鸿卓和少数臣子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想要阻止。

    宋暨却没有再理会朝臣,只是沉声道

    “传旨朕自继位以来,穷兵黩武、强征重税,致使江南百姓入不敷出、流民千里,罪责难逃

    吴、魏、豫、楚四王,能在大玥为难之际,冒死弹劾朕,朕心甚慰。如今内忧外患俱在,妄动刀兵只会祸害万民。皇长子宋玲年幼又无力继承大统,魏王宋绍婴德高望重、文韬武略,特召其即刻入京,继承大统”

    “这”

    话语一出,寂静无声的大殿瞬间嘈杂起来,百官都是不可思议的抬头。

    萧楚杨、陆承安、崔怀禄皆是眉头一皱,眼中难掩错愕。

    宋暨下罪已诏,传位给魏王,等同于是把自己这一脉的皇统都给让出去了,这实在匪夷所思。

    但仔细一想,这个大公无私的决策,还真就非常合适。

    四王起兵打仗,不就是为了个皇位。

    四王中魏王兵力最强,即便打赢了估计也是魏王当皇帝。

    宋暨干净利落把皇位让给魏王,那四王肯定不会再招兵买马了,魏王还得感恩戴德。

    只要四王不闹了,大玥内部瞬间稳定,集合全国之力,把北齐推回去也是迟早的事儿。

    这个局面,对满朝文武乃至整个天下都有好处,唯一没好处的,估计就是肃王一脉了。

    宋暨禅位化解四王之乱,就用不着平叛军了,西凉军不光三万步卒得滚,连许不令和两万铁骑都得滚回西凉吃沙子。

    而许不令今天跑来逼宫,等魏王继承大统,反手第一个清算的,肯定就是许家;即便不打,也会严防死守,把许家隔绝在西域,一辈子都别想出来半步。

    念及此处,大半朝臣都佩服宋暨的魄力,虽然往日执政操之过急步子迈大了些,但这手腕,当真对得起宋暨这么多年的名望。

    宋暨坐在龙椅,虽然算是失败者,眼神却略显桀骜

    “许不令,你可还有话说”

    许不令站在台阶下,抬眼望着宋暨,自进入太极殿以来,第一次语塞。

    嚓

    金碧辉煌的太极大殿,一声刀锋出鞘的轻响,突兀出现。

    继而血光飞溅,洒在了龙椅和台阶之上。

    前排正在低头思索的满朝文武,脸上飞溅了些许温热水珠,抬手擦了擦,手上却呈现血红之色。

    抬眼看去,才发现站在旁边的许不令不见了。

    大殿前方的台阶上,出现了一道身着白袍的高挑背影,单刀斜指地面,雪亮刀锋之上,正往下滴着血水

    “你”

    “圣上”

    “许不令你”

    “放肆”

    “大胆”

    不过一瞬之间,方才还在思索宋暨决策的满朝文武便炸了锅;或是吓得肝胆俱裂,或是目瞪口呆,或是直接摔在了地上,抬手指向上方的龙椅。

    龙椅之上,宋暨双眸血红,右手握着脖子,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淌在龙袍之上;左手抓住许不令的衣领,死死盯着许不令的双目

    “你”

    嘴唇张合,吐出血水,却发不出声音。

    “我无话可说。”

    许不令眼神平淡,轻声回应了一句,便将宋暨的手抽开,扶着其靠在了龙椅之上。

    “圣上”

    “你你这贼子”

    满朝文武一团乱麻,所以朝臣都冲到了前方,或怒斥出声,或悲声哀嚎。

    萧楚杨满眼震惊,站在原地看着许不令和靠在龙椅上的宋暨,竟然有些彷徨无措。陆承安同样如此。

    崔怀禄脸都吓白了,拍着膝盖怒斥

    “你这完了完了”

    关鸿卓已经懵了,瘫坐在地上,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少府李思和宗正宋茂经过短暂的震惊过后,便高声怒吼道

    “来人来人速速擒下此贼”

    台阶之上,许不令对背后的嘈杂声熟视无睹,待宋暨狰狞的眼神涣散后,抬手合上了宋暨的双眼。

    “许不令,你放肆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萧楚杨总是回过神来,哪怕是许不令的大舅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到了,怒斥出声。

    许不令转过身来,收刀入鞘,大步走下台阶,没有理会神态各异的群臣,只是朗声道

    “前日宫中失火,圣上遇赐受惊,于六月初八驾崩于后宫;国不可一日无君,即刻请皇长子宋玲入宫登基;皇长子年幼,难以处理政事,圣上遗嘱,命宰相萧楚杨为帝师辅佐新君,肃王许悠入长安勤王,镇守关中道,以防四王乱政。”

    洪亮的嗓音,压过满朝的嘈杂。

    朝臣怒不可遏,不满宋暨归不满,罢免君主拥立新君也是大玥内政。许不令当朝弑君,这就是直接算是造反了

    关鸿卓都被吓傻了,听见许不令的言语,又回过神来,语无伦次的怒骂道

    “你放屁你这逆贼,竟敢弑君,定受千古骂名狼子野心图谋篡位,该当千刀万剐,你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许不令腰间长刀再次出鞘,转身就架在了关鸿卓的脖子上,眼神冰冷,怒声道

    “凭老子手上二十万西凉军,够不够

    三万西凉军就在长安城外,一个时辰就能入长安,凭你长安城几万御林军,也想把老子千刀万剐”

    咻咻

    正说话间,太极殿外的雨幕中,升起几道传讯烟火,由近至远,直至长安城外天的尽头。

    很快,雷霆般的轰鸣声从极远处传来,停靠在渭河沿岸的两艘炮船,对着长安城的城墙发起了炮击。

    杨尊义在渭河以北的三万步卒,也在雨幕中抽刀,朝着长安城海潮般压了过来。

    满朝文武在炮火声中瞬间清醒,满嘴的脏话当即收了回去,只剩下眼中的错愕与惶恐。

    许不令提着单刀,转而指向满朝文武

    “老子带兵平四王,死伤无数将士,宋暨禅位于四王,我葬身在南阳、襄阳的将士,命谁来赔”

    “你”

    群臣退开几步,咬牙却没敢出声。

    许不令提着刀环视周边“北边打到黄河边上,四面八方都在起义,你们他妈还当自己是天朝上国、中原霸主

    被北齐和四王打得抱头鼠窜,也有脸对老子指手画脚,我杀了皇帝又如何

    你们他妈还不明白,这天下是老子说了算,不是他宋暨

    我今天就是把满朝文武屠干净,你以为谁能过来救你们

    被打得快要跳黄河的郭显忠被挡在襄阳城外的楚王还是饭都吃不饱的蜀王

    能救你们的也只有老子

    即便没了你们这帮吃闲饭的,你们以为老子组不出第二个朝廷

    今天我拥立新君,宋暨鬼迷心窍胡乱传位,我杀他又如何

    你们想为宋暨舍命尽忠,尽管来便是

    我他妈今天就单人一刀站在这里,整个长安百万人,又能奈我何”

    声若雷霆,震耳欲聋。

    满朝文武在滔天杀气之下,被震的说不出话来,都懵在了原地。

    殿前武士和太监,连上的胆量都没有,皆是站在角落瑟瑟发抖。

    殿中鸦雀无声,殿外暴雨倾盆,淅淅沥沥的雨幕,似是把太极殿和外面的整个天下都隔绝开来。

    许不令扫视群臣一圈儿后,无一人敢对视,收刀入鞘,大步走出宫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朝臣心惊胆战地看着许不令扬长而去,直至消失在雨幕中。

    外面的炮声愈来愈烈,御林军跑进大殿,正想禀报渭河以北西凉军冲过关卡渡河,瞧见金殿上方的场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群龙无首,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去看靠在龙椅上早已闭目的宋暨。

    萧楚杨沉默了许久,才把心里的波澜压下,转头看向文武百官

    “把门关起来,封锁宫城严禁出入。圣上龙体有恙,送回后宫修养;陆承安,你即刻去国子监,接皇长子宋玲入宫让城外的禁卫军都撤下,放西凉军进城,不然也是白死。”

    群臣讷讷无言,许不令虽然走了,但刀还架在脖子上,他们能说什么

    陆承安没有言语,转身就走出了大殿;崔怀禄连忙道“我也去”只可惜萧楚杨信不过崔怀禄,抬手就把他给拉住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