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7章 番外:繁花碎影3

作品:《媚君

    宣室殿窗外红梅疏疏开了几枝,鲜红欲滴,望着甚是喜庆,瑟瑟从外面剪了两枝,插在龙案边的细颈羊脂玉瓶里,无暇莹白映着几点红,如花开在霰雪中,格外好看。

    沈昭正批阅奏折,见她一通忙碌,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柔媚面容上笑意微绽,自然比花还要娇艳。

    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瑟瑟献宝似的将玉瓶转向沈昭,笑问“是不是很好看”

    沈昭凝着她的脸,温声应“是,好看极了。”

    梅香在殿中悠悠散开,融入龙涎香雾中,揉成一股独特清馥的香气,带点暖意,还带点暧昧。

    沈昭目中含星光,微微弯起,如勾人的钩子,一下一下勾着瑟瑟,撩拨着她。

    瑟瑟善解其中风情,扑到沈昭怀里,抬胳膊攀住他,像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腻在他身上,娇嗔“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沈昭搂着她,垂眸微笑“当然是你好看。”

    瑟瑟又问“我好看还是奏折好看”

    沈昭笑“还是你好看。”

    她眼中划过一道黠光,还有一些埋怨,幽幽凝着他“那你要看我还是看奏折”

    沈昭抬手轻点她的鼻尖,宠溺道“看你,当然看你。”正要低头一亲芳泽,魏如海进来了

    他猛地背过身去,赶在沈昭发火之前快速禀道“莱阳侯求见。”

    瑟瑟和沈昭俱是一僵。

    两人四目相对,缄默片刻,各自耷拉下脑袋,轻叹一声。

    傅司棋没搞定,兴师问罪的来了。

    沈昭将瑟瑟松开,喟然道“宣。”

    温贤头戴簪缨玄冕,身着皂领襕衫,瞧上去无比威严端正,面色很是不善地看了一眼沈昭,正要屈膝跪拜,沈昭忙道“免礼,看座。”

    魏如海搬了张杌凳过来,温贤连看都不看,直接道“臣不坐了,臣有话要问一问陛下。”

    沈昭勉强勾了勾唇,温声道“岳父请说。”

    温贤正要开口,忽得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瑟瑟,稍犹豫,道“请皇后回避。”

    瑟瑟眼见她爹来得气势汹汹,生怕沈昭吃亏,自然不肯走,冲着她爹无辜又和婉地一笑“这个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这么一说,好像我反倒成了外人似的”

    温贤一怔,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不再赶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将语调放平缓。

    “昨夜上元灯节,家侄在灯会上无故遭人殴打,傅大人说是他打的,可家侄认得打他的人,坚定地说不是傅大人。那是天子近臣,臣不敢责问,故而求见陛下,望陛下能秉公处置,还家侄一个公道。”

    不愧是莱阳侯,表面将话说得客气周到,实则句句带刺,暗含机锋。

    沈昭的表情愈发僵硬,正要将事情含糊过去,忽听瑟瑟道“父亲,您可了解您这位从侄吗”

    温贤微愣。

    瑟瑟接着说“傅大人出自书香门第,向来谦逊谨慎,从不恃宠骄纵,不管这人是他打的,还是他熟识的人打的,总得有个理由吧。”

    温贤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不管什么理由,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非得动手再者说了,他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是,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那要真有令人恼恨的隐情,说出来会颜面扫地,深觉侮辱呢”

    温贤断然道“不可能。玄素那孩子我了解,他虽然被堂兄宠惯了,有些任性,但绝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瑟瑟的神色微妙起来“倒不是说伤天害理,就是您在替他讨公道之前,该仔细查问一下,这孩子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温贤啊

    瑟瑟隐晦地暗示“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得家里也没给他娶门亲”

    温贤听出了些门道,顺着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妙,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抬头看向瑟瑟“听这意思,你知道内情”

    瑟瑟轻咳一声“您就当我知道吧,您是我的父亲,玄素是我的从弟,如果他真占理,我总不会向着别人的。您就算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女儿吧。”

    温贤一时缄然。

    瑟瑟见父亲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反正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是挨了顿打,但也没伤着什么要紧处,您也别追究了,回去好好审一审温玄素,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这顿打挨得不冤。”

    温贤也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听女儿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继续为难沈昭。便端袖揖礼,要告退。

    瑟瑟亲自送他出了殿门。

    正月里天气正凉,寒风呼啸,卷着尘砾飞扑过来,打在脸上生疼。瑟瑟撑起狐毛披风挡了一下,温贤见状,忙移到风口上,给瑟瑟挡住风。

    “外面凉,快进去吧。”

    瑟瑟轻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抬眸仔细看着父亲,自母亲死后,他便迅速苍老憔悴,鬓边发斑白如霜染,眼角皱纹深刻,不说话时,目光常常空洞,仿佛这尘世间再没有什么颜色能映入他的眼中。

    只是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温玄素的到来,他的精神好像比从前好了许多,眉眼间隐隐浮动着些许灵气,好像一个久在黑暗深渊的人,突然觅得了一丝通往光明的希望

    这个念头让瑟瑟极为不安,她试探着问“我听说是父亲写信让玄素来长安的,您可是有什么事要他办吗”

    这句话一问出来,瑟瑟眼见父亲端在襟前的手微颤了颤,他神色凝滞,却又立即掩饰过去,状若随意地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这孩子也大了,想让他来长安见见世面。”

    说罢,赶在瑟瑟追问之前,抢先一步道“上一回那郎中开了好些药,我到该饮药的时辰了,就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

    瑟瑟不好再纠缠,只得放他走。

    殿前云阶浮延而下,连着汉白玉浮雕的龙尾道,巨大的龙跃祥云纹饰在侧,显得人很渺小。

    瑟瑟站在宣室殿前,一直看着温贤渐渐走远,消失在巍峨宫门之后。

    她不认为当前的父亲有闲情逸致接家中侄儿来长安见世面,而且父亲刚才的反应,分明是有事情瞒着她。

    瑟瑟越想越不安,找温玲珑问了问,这一问,更加心绪不宁了。

    夜间,她托腮对着铜镜,呢喃“我爹肯定有事。”

    沈昭正看着奏折,闻言,将奏折推开,随手拨弄了下烛光,道“你和玄宁都不在他身边,难免寂寞,叫个晚辈来陪自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瑟瑟猛地回过头,双眸莹亮,透着精光“我问父亲他为什么要让温玄素来长安,他跟我说是想让他见见世面。可我又找玲珑问过了,她说父亲特意嘱咐温玄素把存放在莱阳老家,当年父亲和母亲合婚时的庚帖带过来”

    沈昭正抬起茶瓯想抿一口提提神,乍一听到庚帖二字,略微失神,没拿住瓷瓯,只听哐当的一声,瓷瓯从指间跌回书案上,溅出大半瓯滚烫的茶水。

    “你又怎么了”瑟瑟忙起身来看,从袖中抽出锦帕给他擦拭,挽起袖子,仔细查看“有没有烫着”

    沈昭轻摇了摇头,状若随意地问“那你知道岳父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倒没有”瑟瑟想了想,道“玲珑说前些日子经常跟宗玄见面,而且神神秘秘的,可这段时间又开始闭门谢客你不是把武贲营交给沈晞了吗宗玄陪着他终日待在校场,跟父亲来往得没有那么密切了。”

    沈昭默了良久,脸上表情复杂,怜悯中带了丝丝惋惜,蓦地,他扣住瑟瑟的肩胛,郑重地嘱咐“明天我要出宫一趟,去巡视一下武贲营,你好好待在宫里,不许乱跑。”

    瑟瑟抿了抿下唇,软软说“我陪你吧”

    沈昭摇头“明日给康儿放一天假,不必去学堂,你好好陪着他吧。”

    一提及康儿,瑟瑟便生出了旁的牵念,不大爱黏着沈昭了,微忖了忖,甜甜一笑“也好。”

    自打楚归于秦,南北山河一统,便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逐渐开始重文轻武。沈昭裁了几十个武职,将军营合并,减少这方面的开支,把省下的银钱用来修建河堰、堤坝。圣意之下,像武贲营这种过去是肥差的部门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迎来送往少了许多,把沈晞放在这儿更像是发配。

    沈昭倒不是故意在难为他,只是这人奉旨读书,刚读了一个月,就吵着闹着说自己不是这块料,非要干回老本行,沈昭叫他吵闹得心烦,便将武贲营拨给了他,权当给他个舒展拳脚的地方。

    别说,沈晞这个人瞧着不靠谱,但在治军方面颇有造诣,没用多久便将武贲营上下训练得有模有样。

    沈昭这回来没让宣旨,没摆仪仗,一进校场便见沈晞堂堂一个王爷在亲自训练新兵,两人寒暄了几句,沈昭打法他回去继续练,由校尉陪着去了后边营地见宗玄。

    自打先帝驾崩,这老道便跟在沈晞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他得看着沈晞,生怕沈晞像前世那般惹恼了皇帝陛下,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所幸,辗转近十年光景,虽然走得坎坷些,但好歹没有重蹈前世覆辙,到如今,他的恩人还好好活着。

    所以,再见到沈昭,便没有了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憎恨与厌恶,只剩下些许感慨。

    沈昭摒退了众人,抬手解开系在胸前的丝绦结,随手将披风扔到绣榻上,围着这狭小的营房转了一圈,陈设甚是简陋粗糙,唯有书柜上的一整排书,码得齐齐整整。

    掠了一眼书案上批注到一半的书册,沈昭随口问“写什么呢”

    “给左传做批注。”宗玄跪在地上,恭声回“岐王嫌书晦涩难懂,贫道想着做些批注,好让岐王晚上回来读。”

    沈昭揶揄“你一个修道的,对儒家典籍还有研究啊”

    宗玄跪得板正,答得干脆“贫道未入道家前曾念过几年私塾。”他顿了顿,又绕有深意地补充“若是黎贵妃未早逝,先帝对岐王能像对陛下一般用心,他也不至于由着性子怠慢了功课,荒废了学业。”

    他话里有话,沈昭却未接,只道“行了,起来吧,别跪着了。”

    沈昭将手放在炭盆上烘了烘,道“朕好像一直欠你一个谢字,要是没有你,便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也就没有今天的朕。”

    宗玄躬身道“贫道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弥补了前世的遗憾,斗胆说一句,贫道与陛下不过是相互成全,毋需言谢。”

    沈昭冲他轻微一笑,笑中含着几分清透的精明。

    “你倒是实诚,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你圆了朕的心愿,只是”沈昭凝目看他,笑容渐敛“你可是还想去圆旁人的心愿”

    宗玄显得有些紧张,但随即舒开这口气,豁然道“就知道瞒不过陛下。”

    “莱阳侯是朕的岳父,是皇后的父亲,你倒真是胆子不见小,谁都敢蛊惑啊。”

    宗玄默了少顷,正色道“此生贫道没有遗憾,并不想再重来一次,不是贫道蛊惑莱阳侯,是他自己找上贫道的。”

    沈昭凉凉道“那你就应了”

    “贫道原先没想应,可莱阳侯一片痴心执念,贫道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一试。”

    “试”

    宗玄道“前世的玄机阵能成功,是五分人力,五分天意所致。贫道早就对莱阳侯说过,此事成与不成还得看机缘。”

    沈昭紧凝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就让它不成。”

    屋中一阵静默。

    “贫道以为陛下会理解莱阳侯的,就算旁人不明白,至少您是清楚的,失去所爱那是何等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兰陵跟瑟瑟不一样。”

    宗玄颔首“对,长公主跟皇后不一样。当初的皇后是无辜的,是可怜可惜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命运逼上了死路。”

    沈昭干脆道“你既然懂这些道理,就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莱阳侯如今只是伤心,你别把他往这上面引,别给他念想,过个几年,他早晚有走出来的时候。可你要是把他引到这上面你也说了,成与不成要看天意,万一天总不肯成全他,你要他怎么办要他把后半生的光阴和心血都耗在这上面吗”

    “朕最明白了,一旦开了这个头,有了希望,就再也放不下了。”

    宗玄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当年满朝官员跪在皇后的陵寝之外苦求陛下,那么多人劝您,您为何没有改变主意,认准了这条道要一路走到黑”

    他迎上沈昭那双冷目,无畏道“那是因为您愿意为了心爱之人舍弃一切,愿意赌上所有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令爱人重生的希望。如今,您曾经做过的事情莱阳侯也愿意去做,他愿意为了心爱人付出那样的代价,而尽了人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由天意来决定,他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为什么不配得到这样的机会”

    沈昭闭了闭眼,眸中的冷意渐渐消散,想起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那曾经刻骨的痛楚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变淡,每每忆起,犹剩点点苦涩。

    他经历过,也明白那种万念俱灰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木炭烧得荜拨响,烘起来一股暖意,沈昭最后掠了宗玄一眼,不再多言,拿起披风,推开门出去了。

    寒风刺骨,轻啸着刮过来,魏如海忙上前给他把披风系好。马车正停在他身边,他却摆了摆手,道自己想走一走。

    这几楹屋舍檐下结了厚厚的冰凌,呵气成雾的天气,就如前世瑟瑟死时。

    前世

    她死在了梅花凌寒盛开的时节,当下葬时,沈昭还从殿外折了一枝红梅放进她的棺椁里,搁在她的枕边。

    那时满朝文武表面哀戚,实则松了一口气,那个牵动陛下哀乐,搅乱朝局的女人终于死了,从此可以风平浪静,万事皆安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终结,反倒是噩梦的开始,他们的皇帝陛下因皇后的离世而变得日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