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0章 大结局(一)

作品:《媚君

    高山险峻, 孤隘陡峭,偶有鹧鸪飞过,似是连鸟都能感觉到此处的肃杀之气,不愿多做停留。

    太阳自云层后爬出来, 驱散尽晨霭, 照亮每一寸大地。

    徐长林站在山峦之上, 遥遥俯瞰盈川谷, 目光幽邃,似有万般心事蹙于眉间,难以舒展。但在沉沉忧虑之下, 似又有几分释然轻松。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 至少可为南楚争来年边疆安稳的光景,有了这年, 顺景陛下就能坐稳帝祚,整顿朝纲;若是败了, 败了也就败了, 他已尽了全力, 甚至已经筋疲力竭,耗尽所有心血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他想,对得起天子信赖和父侯临终前的嘱托了。

    他用手撑起小伞遮挡住眼睛,极目远眺。

    不远处就是两国的边界,是淮关,当年他的亲生父亲宋玉就是在这里全线溃败, 领着残余的大秦将士躲避着箭矢如雨的攻伐, 狼狈逃回故土。

    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审判, 是谴责,是一道满门抄斩的圣旨。

    世人都说,宋玉是个叛将,是懦夫,就因为他没有依照计划支援,才致使黎渊将军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他甚至还将大秦的作战部署出卖给了南楚,当真可耻可恨。

    徐长林从来都坚信父亲是清白的。

    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都经历了什么,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曾经有机会从裴元浩的嘴里掏出真相,可是他为了南楚,不得不忍下家仇,与之结盟。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敢宣之于口

    可笑裴元浩那卑鄙小人,还煞有介事地与自己共谋,恐怕他怎么也猜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是宋玉的儿子。

    想到这里,徐长林就觉得一阵憋闷。

    山中远远传来马蹄踏声,如雨点般密集,穿过山间栈道,气势磅礴地压过来。

    徐长林敛去多余神情,冷眸看去,抬起手,将要放下,忽得停住了。

    为首的秦军将领盔上赤翎似火,飞马踏过,却不是沈昭

    副将匆匆赶来,禀道“君侯,探子来报,秦帝命左右先锋开道,他率中军随后放不放箭”

    沈昭就是沈昭,不管如何诱之,警惕心都不减。

    徐长林半悬在空中的手顿住,慢慢合拢成拳,道“不,放他们过去。”

    “君侯”

    “你放心,本侯为防万一,在盈川谷往南布下了重重机关,就这么点兵马是打不过去的。只有让这先锋军平安过了盈川谷,才能令秦帝放下戒备。”

    副将不再赘言,朝对面山上打出了放行的手势。

    先锋兵马皆是精锐,速度如风雷驰,不出一刻,全军涌过,栈道上只剩下卷起的漫天黄沙,逐风而舞。

    随着沙尘慢慢散开,栈道渐渐安静下来,许久不见后续部队。

    徐长林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锋,探路,险道,设伏,看上去都是合情合理的,可眼前蜿蜒伸展的栈道,陡峻山峰,茂密丛林掩住的伏兵,似乎又处处透着蹊跷。

    刚才先锋军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吴子兵法上云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他用利引沈昭而来,在此险关设了埋伏,是完全贴合兵书训示的。

    同样的兵书,难道沈昭就没有看过吗

    就算他再争强好胜,可他也是谨慎的,甚至派出了左右先锋先探路,难道他就没有嘱咐过先锋军的领将,这可能是陷阱,得小心侦查,不可疾行

    可刚才他没有见到先锋军的探子来探路,他们在行军中甚至连稍稍的迟疑和放慢速度都没有,急速奔袭,好像生怕走得慢了,会有变数

    他倏地一僵,只觉脑中有根弦猛然崩断,手哆嗦了一下,忙道“撤传令下去,火速撤出盈川谷”

    话音刚落,便隐有厮杀声传来,校尉跌撞着爬上来,仓惶道“不不好了,秦军绕到了山的另一侧,自山脚强攻,我军守卫薄弱,恐恐抵挡不住了。”

    副将大惊,稍一愣,忙道“我大军驻扎于此,绝没那么容易败。我这就发讯号,引援军来救”

    “来不及了”徐长林顺着栈道望出去,只见道路浮延而去,不见尽头。他轻颓然无力道“两路先锋,近万精锐,虽不足一战,但要切断我们和大军的联络,阻大军来救,却是绰绰有余的。”

    副将脸色惨白“刚才我们放行的秦军先锋”

    徐长林在此设伏,怕兵马太多惊动了秦军探子,特意只带了万余精锐埋伏于此,而留大军在营。都是为了麻痹沈昭,让他以为自己仍旧坐镇中军。

    他设下圈套,一心想猎真龙天子,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才是人家的猎物。

    惨烈哀叫变弱了,秦军的大路兵马已越来越近,徐长林反倒觉得内心平静了,他看向副将和身边的吴临,道“你们突围出去,向三军传我最后的一道军令。”

    “君侯,我等护您突围”

    徐长林冷声道“听令”

    副将和吴临才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地,合掌躬听。

    “传我军令,三军依序撤退。不可因我而与秦军冲突,尔等务必积蓄力量,护卫陛下,保我山河”他声音一颤“你们见到陛下,代我转告,就说长林尽力了,奈何谋算不如人。往后的路,只能他自己走了。”

    寥寥数语,引得副将泣涕涟涟,他挥手摸了一把眼泪,郑重地应下。

    徐长林看了眼吴临“你怎么不走”

    吴临平静道“属下不走,君侯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哪怕将来要砍头示众,我的头也得悬在您的边上。”

    徐长林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也罢,你去看着,等副将安全突围后,让他们投降吧。沈昭一定亲自来了,我们这点兵马不是对手,老老实实投降,兴许能让他们活命”

    吴临含泪应下。

    待他走了,徐长林便搬出了自己的琴。

    说来也好笑,他昨日来盈川谷前一时兴起把琴带上了,心道要是能顺利擒住沈昭,在杀他之前一定得给他弹一曲。

    如今这等情境,琴倒也没白带,曲音留给自己,也算拿得起放得下。

    他轻抚琴弦,捻拢慢挑,便有精妙乐音自指尖流泻而出,似潺湲春水,似黄鹂轻啼,悠扬流畅,意境幽远。

    这些年终日与阴谋算计为舞,已许久没有认真抚奏一曲了,指法略有生疏,几个音符奏错了,可这并不影响整首曲子的意境。

    飘转于山峦之巅,迎风而奏,曲与这山河大地融为一体,盘旋回荡,终归于尘,足可见奏乐之人的胸怀。

    沈昭听惯了宫廷里精心谱就的靡香软音,乍一听这种风格的乐曲,倒真有些新鲜,不愿打扰他,站在一边安静欣赏。

    之后逐渐息落,似人这一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总是祸福相依,难以圆满的。

    徐长林摁住琴弦,曲音绝于指下,他抬头看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沈昭,戏谑“几年不见,陛下何时添了这等雅兴”

    沈昭胜得漂亮,正自得意满,脾气也甚好,含笑看了徐长林一眼,漫然道“长林君从前就没发现吗朕一直是个风雅的人。”

    徐长林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昭,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

    沈昭并不以为忤,格外宽容地道“你那个副将朕放他走了。败都败了,朕实在不忍心再斩尽杀绝,留着他,替你传个话,交代个遗言,也好让你安心跟着朕回长安。”

    徐长林自认为教养极佳,但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说楚军这会儿是不是该撤退了”

    徐长林眼皮突得一跳,伏在琴弦上的手慢慢攥紧。

    “你别这么紧张,朕说了,没想斩尽杀绝。这么跟你说吧,朕这回来淮关,唯一的目的就是生擒你徐长林,怎么样就冲这一点朕比你仁义吧,哪像你,整天惦记着要朕的命。”

    徐长林重重喘了口气,冷声道“陛下要杀就杀,不要戏弄我。我是大楚武安侯,宁死不受辱。”

    沈昭见他挺直了胸背,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忙摆手“你说什么呢谁要辱你了朕的意思”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

    “你得听,你必须听朕都憋了好几个月了,谁都没说,专门等着今天,想和你面对面详谈。”

    好几个月他好几个月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计谋专等着自己上钩呢

    徐长林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气鼓鼓道“臣只求速死。”

    山顶一阵静谧,沈昭严肃起来“你这样很不好,你不能因为朕对你态度好点,你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朕刚才打上山来的时候顺道俘虏了千儿八百的楚军,他们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呢,你要是这么个样儿,朕觉得朕只能把你们都送去见阎王。”

    他顿了顿,颇为惋惜地叹道“唉,那么多正值壮年的好儿郎,说不定背后都拖家带口,就要因为你送了命唉,惨,你可真够狠心的。”

    徐长林被他气得浑身颤抖,好容易平复了气息,仰头道“沈昭,你跟我装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一路货色你肯这么好腔调地跟我说话,那绝不是白给的。你这人,惯常是给人一颗甜枣,就得从人身上啃下一块皮肉来。”

    沈昭一点不气,反倒眼睛一亮,甚为惊喜“哎呀,这知道自己要死了,温文尔雅也不装了,戏也不演了,露出本来面目了。别说,你的本来面目还挺招人喜欢的,比那整天拿腔拿调地装可强多了。”

    “你这个样吧,朕倒觉得咱们真是表兄弟,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呢。”

    徐长林不说话了,他彻底冷静下来了,因为沈昭不光好脾气地跟他磨牙,还开始跟他论亲戚了,这很严重,照这个态势,沈昭恐怕不光想啃他的皮肉,还想敲他的骨头,吸他的髓。

    他可以立即殉国,但是在殉国之前他得弄明白这王八蛋到底憋着什么坏水。

    徐长林抬了头,平静道“之后呢”

    沈昭茫然“什么之后”

    “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这之后呢陛下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大姑娘绣花,还得一针一线的来”

    一不小心,又叫他给讽刺了。

    但沈昭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会审时度势。小性儿只有闲时才耍,有正事或者谈判时绝不乱发脾气。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情绪平和“这仗朕不想再打了,朕想让你书信一封,劝楚帝开城门投降,上交国玺,自请去帝位,终结秦楚数百年划江而治的历史,从此天下一统,尽归大秦。”

    徐长林凝视着沈昭,双眸黑白分明,明湛澄净,竟有笑意缓缓荡开“这到底是我疯了,还是陛下疯了”

    沈昭也跟着他轻微一笑“朕没疯,你也没疯,不光没疯,我们还都很清醒。你该知道,没有了你的南楚,就是一具不堪一击的残骸。真打下去,也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朕已经清除了兰陵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没有什么再能牵制得住朕了。你们南楚靠什么来抵抗朕那个一肚子鬼祟的闻太师还是那个刚上位的奶娃娃徐长林,你该庆幸,朕自打成亲生子之后脾气温和了许多,凡事都想留下余地,不想斩尽杀绝。而你的手里暂且还有些筹码,恰巧又是朕想要的。可你们要是不识相,非要接着打,那就打。等打到最后,城破国亡,什么东西朕都到手了,你们也就没有可谈判的筹码了。到那时候朕对你,对你的陛下,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终于图穷匕首见,倒是干脆利落了。

    徐长林满是视死如归地决然“我不怕死,陛下也不怕,就算最后要殉国,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对得起先祖。”

    沈昭讥讽道“是,你们对得起先祖了,可你们对得起南楚的百姓吗徐长林,你心里清楚,南楚的气数尽了,早晚有一天楚民都要变成秦民。可这仗再打下去,势必各有死伤,令双方仇怨加深。将来大秦一统,纵然把秦民和楚民强行合在一起,也会演变成你欺压我,我抵抗你的混乱局面。本已经结束战乱,该享受太平盛世,事农耕桑,非得生出这些不必要的波折,你觉得对吗”

    他声音洪亮,言辞犀利,句句切情切理。徐长林微有动容,可还是缄然不语。

    沈昭瞥了他一眼,指着他道“朕知道,你鞠躬尽瘁,侍君爱民,是世人所钦佩的,大忠大义的豪杰英雄。可你要是想用这天下的生灵涂炭为代价,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你最好再想想,何为忠何为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