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61. 爱之桥 我心里只有你

作品:《我妻薄情

    和姜元文聊完, 已经近九点,程丹若却毫无疲色。大脑好像灌了一桶咖啡,清醒得不得了, 精神充沛。

    干脆点起灯,招来喜鹊和梅韵,安排今后几天的事务。

    刚说到元宵的安排,谢玄英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她十分诧异。

    按照礼制, 官员自今日起,应该都在衙门集体住宿,不能回家过夜才对。

    “没什么事, 差不多就回了。”谢玄英解开貂毛大氅, “这么冷的天, 衙门里谁住得了, 大家都回了。”

    程丹若想想也是, 六部衙门位高权重, 可衙门舒适度存疑,夏天就罢了,冬天四处漏风,睡一夜就得感冒。

    大家都很“变通”嘛。

    “吃过没有”她一边问,一边解他腰间的荷包。

    拉开抽绳, 里头只剩两块芝麻糖。

    谢玄英任由她动作“吃过了, 衙门的饭菜一点油水都没有, 我们都是外头叫的菜。你几时回的”

    “我回来吃的晚膳。”她拍拍他的胸口,“去洗漱吧,不早了。”

    “嗯。”

    他匆匆进浴室换洗。

    丫鬟们识趣地收拾东西退场。

    谢玄英洗漱过出来,差不多十点钟了。程丹若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冬天不方便洗头, 必须每天拿梳篦细细筛掉尘土,再拿湿润的布巾擦过。

    她不喜欢盘着发髻入睡,还要重新编个辫子。

    “我给你梳。”他接过她手中的金镶玉梳篦,握住发丝,轻轻梳理。

    程丹若合拢镜台“今天你们忙什么”

    “和礼部商议了一下登极仪的事,都有前例,无需费心。”他也关心她,“你不会跪了一天吧”

    “还好,隔段时间会起来走走。”程丹若道,“母亲也还好,你不要担心。”

    谢玄英点点头,拥住她的肩“歇吧。”

    “嗯。”程丹若拢好鬓边的发丝,熟稔地编了个简单的鱼尾辫,将烛台挪到拔步床的柜子上。

    帘幕低垂,谢玄英拿走暖被窝的汤婆子,自己先躺进去,捂热了才让她进来。

    丝绵被褥厚实地压在身上,有种踏实的温暖。

    被窝里,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扣住他的手掌,耐心地等他开口。

    果然,他摩挲了会儿她的手背,忽而道“今天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她问。

    “说不清楚,就是有什么不太一样。”谢玄英原本能在衙门忍一忍,冷就冷,也就对付两晚的事。但在那里,无论点上几个火盆,总觉寒风四入,人声和喧嚣像隔了层纱,他好像志怪故事里误入奇境之人,辨不清真幻。

    是以,他回家了。

    隔阂感在见到她的瞬间,如坚冰融化。他重新脚踏实地,感觉到疲惫和饥饿,世界重回真实。

    “好像不踏实。”谢玄英没有看她,垂头望着被褥的绣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树盛开的绿腊梅,繁茂又黯淡,与正月的氛围格格不入,“陛下驾崩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是啊,对他来说,从未消失过的太阳消失了。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动,人们还是可以呼吸、吃饭、睡觉,但以后呢。

    新君脆弱如萤火,不被风吹灭便是万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间混沌,谁来力挽狂澜

    谢玄英今天无数次想起皇帝,又无数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没了。

    天倾山崩,四顾茫然。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软弱的人。”他握着她的手指,“你不会笑话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忽得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早已将太平日子看做天经地义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气河流一样,自出生起就在身边的东西,突然没了。

    胡人抢劫杀人,不过十几个人冲进村庄,转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国家机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知的古代朝廷。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那时的心情。

    “世界变得很陌生,我熟悉的东西不见了,”她道,“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谢玄英顿住了。

    除了情到浓时的玩笑,她几乎从未提起过“以前”,他也不敢问。

    “是吗”他谨慎地问,“后来呢。”

    “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太阳被狗吃掉了,还会再吐出来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谢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觉得好点了。

    是啊,太阳不是偶尔也会消失吗可过段时间还会再出现。

    只不过“陛下不会再回来了。”他叹息。

    程丹若“嗯。”

    谢玄英瞅她。

    “看我干什么”她别过脸,“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面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程丹若问,“我的心情”

    他点点头。

    “那你不能生气。”她说。

    他白她“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说罢。”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诚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安,生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轻则受罚,重则小命难保,心里要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但现在,我可以稍微放松点了。”

    谢玄英一怔,侧头打量她。

    没错,不是幻觉,这两日,她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舒缓了。细长的眉毛不再似有若无地蹙紧,而是平坦地舒展,脸颊的肌肉不再紧绷,柔软丰盈地展开,看着也不似过去消瘦,反而有了少女时的轮廓。

    他心头涩然,情不自禁地抚住她的脸“你该和我说的。”

    “和你说又有什么用,多一个人胡思乱想吗”程丹若道,“再说了,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这样疑心,岂不叫他心寒”

    谢玄英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皇帝最后几个月的举止,不自然地调整了下坐姿。

    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里,他总有一些微妙的烦躁,唯恐皇帝强留她,非要将她夺走。虽然理智知道都是胡思乱想,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害怕帝王昏聩,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了”

    “无事。”谢玄英掩饰,人都死了,又何必败坏帝王英明,“以后要和我说,我能明白的。”

    以后

    她可不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事。

    程丹若想着,口头应下“好好。”怕他看出敷衍,话锋一转,半真半假道,“其实,我很感激陛下。”

    假如皇帝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的领导,临终前这样看好她,委以重任,她心里很难不感恩。

    可惜没有如果,祝棫正是一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封建君主。

    故而掠过前提,只说后半段。

    “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你也是。陛下栽培了你,为你挡风遮雨二十年,现在,轮到你为他的儿子遮荫了。”

    程丹若看着他,“自古以来,幼主登基的事屡见不鲜,人家能做到的,你难道不能吗”

    他立马支棱“我虽才具不如诸葛武侯,一人定蜀汉,至少忠心不让,绝不妨害幼主。”

    “那不就得了。”程丹若顺毛捋他。

    她并不妄想此时就提出虚君之治,内阁能不能真正制衡皇权,实现君主立宪,光靠嘴说是没有用的。

    十年之后,谢玄英就该习惯没有皇帝的日子了。祝灥如果能平安长大,也能看得出是什么苗子。

    届时,他们该何去何从,再议不迟。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口气笃定,“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还有我。”

    太阳短暂地消失了,但在冰天雪地的黑夜中,还有明月高悬。

    谢玄英看着她,复见光明“真的”

    “嗯。”

    他心里说不出的柔软与熨帖,却不知该作何言语,只能将她搂入怀中,用力收紧臂膀,感受她埋首在胸口的踏实感。

    “若若。”谢玄英的嘴唇贴住她的耳廓,“陛下走了,我不会伤怀太久,但你不能离开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问“等我死了你再走,行吗”

    程丹若“”

    说实话,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不奇怪他的突发奇想。人们旁观了他人的生死,自然会推及己身。

    他们也十岁了,按照古代的寿命,兴许人生已然过半。

    可这事儿不想还好,深想就很烦,她不大高兴“不能我先死吗你不能觉得我在世上孤苦无依,就心安理得把我留下吧”

    谢玄英不料她是这般反应,蓦地顿住。

    “我是人,不是妖怪。”程丹若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我当然会死,我还会上茅房呢。”

    “我也没说什么。”他清清嗓子,顾左言他,“几点了歇了吗”

    “十一点多了。”明天要早起,程丹若懒得和他计较,捶他两记算教训,便吹了蜡烛躺下。

    他挨过来,搂住她的腰。

    程丹若记起昨天的事,故意道“在孝期呢。”

    他假装没听见。

    “在孝期、在孝期、在孝期。”她重复遍。

    谢玄英不能不辩解“就抱着,又没怎么样。”他不是不守规矩的人。

    程丹若扫他两眼,合目假寐。

    放在胸前的手被握住,他凑近了,气息热热地铺在颈边。下一刻,嘴唇触碰到他的唇舌。

    但这是一个没有的吻。

    十分的温存亲近,却没有旖旎暗示,纯粹而简单。

    她接受了这个温柔的吻。

    片刻后,两人分开,呼吸已融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谢玄英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她的眼睛,“若若,我来做安顿后事的人。”

    他是她的丈夫,怎么能让她做承担一切的人呢。

    直到这辈子的最后一刻,他都不会再让她被抛下“但是”

    “但是”

    “假如有来生,”他说,“你不能忘了我。”

    程丹若无语,想说哪来的下辈子,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来世

    遂一时反驳不得,只好道“就算我记得你,你也未必会再喜欢我了。”

    他拉下脸“为何”

    “你喜欢我,多少是因为我与世人殊,但如果世上都是我这样的人,我又有什么稀奇的”她想想,忽然遗憾,“这辈子我对你也不好,下辈子你还是换个人喜欢吧。”

    身边的人没吭声,似是睡着了。

    然而,帐中何等安静,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

    程丹若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情绪慢慢拉满,就好像引圆的弓弦,绷紧再绷紧,然后“嗖”一下

    爆发了。

    “你真是无药可救”他愤愤道,“会不会说好听的话”

    她“也没有”很难听吧。

    “觉得对我不好,现在就对我好一些,下辈子再弥补我一些。”这个瞬间,谢玄英又回到少年暗恋的那段日子,被她两句话气得半死,“好话都不会说,笨死你算了。”

    程丹若“”

    “你什么表情。”他揪住她的脸颊,匪夷所思,“我都替你说了,照着说一遍都不会吗程、姑、娘。”

    她“噢。”

    “噢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她拉高被子,“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谢玄英悻然“真属鸭子的。”

    程丹若抿抿唇,罕见地解释“我只是不想太自私。”

    今生与来世早就不同了,约定生听起来浪漫,焉知不是束缚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也该先让他看看现代世界的风景。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选择。

    天底下只有一个程丹若,却有很多很多优秀的女孩。

    “下辈子的事,你应该下辈子再选择。”她道,“不然对你不公平。”

    谢玄英的郁气一下消散了。

    他道“不是因为你前缘未了”

    “没有这种事。”

    他满意了,又不太满意“山盟海誓还想得这般仔细,好像确有其事,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

    “你先提的。”程丹若也有点挂不住脸,她居然被他带沟里去了,“人死后黄土一抷,哪来的来生。”

    “是啊,虚妄之言,偏你煞有其事。”他慢条斯理道,“所以,你也想来生再与我再做夫妻的吧。”

    她不承认“我就是顺着你说罢了。”

    他一字不信,继续追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最最要紧的人”

    程丹若睇过一眼“你想多了。”

    “不是我是谁”他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碰鼻尖,“不许撒谎,说谎会被狼叼走的。”

    这是什么幼稚的威胁,她没绷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快说。”谢玄英道,“子时正了啊。”

    十二点了吗她拿过怀表,还真是十二点一刻都多了。

    “不闹了,睡觉。”她推开他,“睡觉了。”

    “不行。”谢玄英刨根究底,“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明月皎月光,照映在他的脸上。

    大概是月色太美,心太温柔,程丹若情不自禁地说“我心里只有你。”

    在这个世界上,程丹若是一座孤岛。她半被迫半主动地挖掘了护城河,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以确保自己永远不迷失自我。

    他是唯一的桥。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