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缺席

作品:《某某

    撇开这个微妙的变化不谈, 白马弄堂7号院的日子还算融洽,但没能坚持几天。

    盛明阳之前的麻烦尚未完全解决, 生意又出了新问题。周五这天早上, 盛望从楼上下来, 撞见了他和江鸥的一场争执。

    争执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大意就是江鸥觉得自己可以帮上忙, 但盛明阳希望她留在家里照看两个小的。

    江鸥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盛明阳也并不暴躁。正是如此, 他们僵持的时候才更有几分无处宣泄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不然我这么起早贪黑的,究竟图什么呢”盛明阳撑着厨房的琉璃台, 捏着眉心说。

    “但是”

    江鸥刚要反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以前跟我讲过小添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再变成那样。”

    江鸥张着口却被突然掐了话头。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倏然没了争执的兴致, 垂眼沉默下来。

    盛明阳扶着她的肩说“所以这次听我一回好吗”

    半晌之后, 江鸥点了一下头。

    不知谁先看到了楼梯旁的盛望,两人迅速收拾了表情恢复常态。盛明阳拉开玻璃门从厨房里出来, 江鸥冲他匆匆笑了一下,拿出碗来舀粥。

    “你们怎么了”盛望其实没太听清争执内容,他看着江鸥的背影,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楼梯。

    还好江添落了两张卷子回屋去拿, 没看到这一幕, 否则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盛望有时候觉得江添跟他妈妈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要说关系不好,明明诸多细节都能看出来江添的保护态度, 不论什么事,只要江鸥开口,他就硬不下心肠拒绝。

    可要说关系好又总好像缺了点什么。

    盛明阳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他匆忙接通,又转头对盛望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我还得出差几天,一会儿去机场。”

    他这飞来飞去的情况盛望早就习惯了,并不意外“你怎么去”

    “喂”盛明阳对电话那头打了个招呼,抽空回答了儿子一句“小陈送你跟小添去学校,我自己开另外的车走。”

    “让小陈叔叔送你去吧,我们有校车。”盛望说。

    “什么车”盛明阳顾头不顾腚,两边忙活,没听清儿子的话。

    “”

    盛望挥了挥手“打你的电话吧,我吃饭了。”

    盛明阳曲起两根手指做了个跪着道歉的手势,然后拉开玻璃门去了露台外。

    等他接完这通焦头烂额的电话回屋一看,盛望和江添已经吃完早饭离开了,而小陈还在院外等着他。

    这座城市每条老街都有梧桐,在车流人海边一站就是很多年,粗壮的枝叶纠缠交织,遮天蔽日。

    太阳只能从缝隙中投照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行人就在光影中穿行。

    白马弄堂外的这条街有不少流动餐车,车前是热腾腾的白雾和排队的人。

    盛望绕开人群,在拐角的人行道前等红灯。他回头看了一眼老街,对江添说“我小时候特别能折腾人,经常大清早把人闹起来。”

    “然后呢”江添问。

    “然后来这条街上视察民情。”盛望说“一定要从街那边走到这边,看到大家生活安定,我才能放心回去睡回笼觉。”

    江添听笑了“为什么是这条街。”

    “因为热闹。”盛望说,“人就要叽叽喳喳的才有意思嘛。”

    他说完,瞥到了江添瞬间变干的表情,当即笑趴了“哎不不不,我不是嘲讽你没意思,你冻着也挺好的,我就那么一说。”

    “不过说真的。”盛望弯着眼睛去看红绿灯,“你要是早几年来,我肯定很欢迎你。”

    “为什么”江添又问。

    他这两天的聊天方式有了变化,不再是终结式的“嗯”和“哦”,居然会往下抛钩子了。

    “因为有一阵子我挺想要个兄弟的,比我大比我小都行,最好比我小一点。”盛望回答完,忽然拍着江添说“绿灯了快走。校车几点到”

    “6点半。”

    “还行,来得及。”

    盛望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跟江添一起穿过人行道,走到大街另一侧的站台旁等着。关于兄弟的话题便拉不回来了。

    其实盛望小时候是个小气鬼,不喜欢一切抢他玩具、抢他风头、抢他零食的活物,要是真有兄弟姐妹,恐怕每天都要滚成一团真人对打。

    后来带他巡街的外公不在了,每天叫他“望仔”的妈妈不在了,慢慢的,盛明阳也不常在了,他就不那么小气了。

    那两年,他特别希望房子里能多点什么人。最好是个弟弟,比他小一点,在得久一点。

    再后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就算是兄弟也代表不了什么。

    来了,就总是要走的。

    6点半,校车准时停靠在站点上。

    盛望和江添一上去,满车女生都开始哄闹私语,搞得盛望差点退回站台。

    司机师傅一看是生面孔,又搞出这么大动静,当即觉醒了职业操守。他冲驾驶台旁边的机器努了努嘴“高几的卡呢,拿出来刷一下。”

    盛望没坐过校车,压根没听懂这操作。他愣了一下,问道“什么卡”

    “校卡啊什么卡。”司机说。

    附中的校卡和胸牌是一个东西,既包含学生信息也包含钱,对住宿生尤为重要,吃饭洗澡打开水都靠这个,但对盛望来说就可有可无了。

    喜乐便利店可以用手机,而他挥别食堂已久,出门根本不记得带校卡。

    “没带”司机狐疑地问。

    盛望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正想说“要不我还是下车吧”,就听江添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了。”

    他从后面伸过手来,越过盛望在机器上刷了一下,然后把卡塞进他手里。

    “你什么时候拿的。”盛望满脸诧异。

    “你做贼一样溜出门的时候。”江添又把自己的拎过去,在机器上碰了一下。

    某些人口口声声嚷着要坐校车,跑得比谁都快,手里比谁都空。

    “我卡放哪儿了”

    “玄关柜子上。”

    “上车的别杵门口。”司机明明离他们半米远,却非要抓着喇叭全车公告,“后面有空座”

    “不好意思。”

    盛望连忙往车里走,余光瞥见第一排两个女生满脸通红,也不知道在耳语什么。

    白马弄堂距离附中不算远,到了这个站点,校车已经填得差不多了,空座很少,还都是分散的,只有最后面那排有两个相连的位置。

    车子很快启动,盛望扶着椅背朝最后一排看了一眼,对江添说“就坐这边吧。”

    他在第三排坐下,把斜前方第二排的空座留给江添,此后便塞了耳机垂眼刷起了手机。

    校牌的挂绳被他缠在手指间,一圈一圈地绕着。

    旁边的男生跟前座两个女生同班,一直扒着椅背聊天。他们好像是徐大嘴带的史政班,消息比别人快一点。

    盛望听见他们提到了年级家长会。

    他心说不是吧

    家长会是他上学最头疼的事,没有之一,因为他总要跟老师解释为什么他的家长来不了。

    他一度怀疑这玩意儿有玄学,每次都精准地挑在盛明阳不在的时候。

    早上两节是物理课,盛大少爷卷子都没心思刷了,专心作法,指望何进上完课能辟个谣。

    结果第二节课一下,何进说“通知个事,周日下午两节课后召开年级家长会,就在修德楼大礼堂,高二毕竟是最关键的一年嘛。”

    高天扬咕哝道“你们高一也这么说。”

    “对,年年都关键。”何进没好气地说,“不管怎么样,学校还是要跟家长沟通交流一下,大家回去跟爸妈说一声。3点到4点是年级大会,要签到的。4点之后再回到各班,我跟其他几个老师会针对你们每个人的情况跟家长聊一聊,包括你们的长处短处,未来发展等等。”

    何进说完,抛出了盛望最怕听到的话“要求是必须参加,实在有特殊情况的,课后来找我。”

    盛望咚地一声,磕在了桌面上。

    他抿着唇,两手藏在桌肚里给盛明阳发微信。

    打烊下飞机没

    养生百科下了。

    养生百科说好了让小陈送你们,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生爸爸气了

    打烊没

    打烊你哪天回

    养生百科难说,可能要到下周四周五的样子。

    养生百科怎么了

    打烊问问

    养生百科真没事

    打烊没

    打烊我跑操去了

    盛望说完把手机摁了,闷头发愁。

    盛明阳正忙,顾不上关注家里这边的天气,不然他会发现这里8点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而他儿子深知这一点,所以连扯谎都懒得想个靠谱理由。

    盛望趴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和耳机,走出教室去了走廊另一头。

    卫生间右侧有个拐角,视角卡得很刁钻,a班学生偷偷摸摸打电话都爱来这里,只要别大摇大摆把手机抓在手里,就很难被揪住。

    盛望塞上耳机,在最近通话里翻司机小陈的名字。

    走廊突然响起咳嗽声,乍一听很像徐大嘴,他惊了一跳。囫囵摁了一下屏幕,便把手机放回兜里,等对方接通。

    嘟嘟的等待音比平时久,甚至有些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一阵细索轻响,终于接了电话。

    没等对方开口,盛望开门见山地说“小陈叔叔,又要开家长会了,江湖救急,你再帮我装一回”

    对方不知为何没开口,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江添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低声说“你好像摁错号码了。”

    他嗓音压得很轻,像松风拂弦。可能是耳机里太安静的缘故,竟然有几分温和的意味。

    盛望忽然觉得很难堪。

    就像在外绷得四平八稳的人,进门听到父母一句“怎么啦”就开始鼻酸一样。

    明明就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有那么几秒盛望没开口,江添也没挂断。

    a班在走廊西,他这个角落在走廊东,相隔不过几十米,同学之间喊一声,耳机里外能听到两遍。

    又过了片刻,盛望说“我挂了重打。”

    江添说“好。”

    他伸进口袋摁了两下侧键,闷头翻着最近联系人看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没有打出第二个电话。

    高天扬过来上厕所,跟他勾肩搭背打了声招呼。盛望撸下耳机,说“上你的厕所,我去趟办公室。”

    “干嘛”

    “跟老何交代一下特殊情况。”

    他穿过走廊追打的同学,走到办公室里喊了一声报告。

    何进冲他招了招手说“进来,什么事啊”

    “老师,家长会我爸来不了。”盛望说。

    “学校特地安排在星期天就是为了避开工作日。”何进没有责备,只是在争取,“能让你爸协调一下时间么这次家长会还挺重要的,大礼堂那个如果实在参加不了,只来4点之后的也行,抽半个小时就够了。”

    “确实来不了。”盛望说。

    “二十分钟呢”何进说,“他来的话,我可以先跟他聊。”

    这个年纪的男生抽条拔节,个头窜得比一帮老师都高。何进坐在椅子里,跟他说话得仰着头。

    她看见盛望垂着眼,伸手摸了一下鼻梁,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何进的儿子还小得很,跟盛望毫无相似之处。但她看着面前的男生,忽然有点心疼。

    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下周周末辛苦他来一下,我在这等他。”

    盛望笑了一下,说“他出差比较多,挺难逮的,逮住了我把他给您送来行么”

    何进明白了,这是下周末也不一定能来的意思。

    她有点不忍心问下去了。

    看得出来,盛望一秒都不想在这多呆。但职责所在,她没法完全不管。

    她斟酌片刻,正要再开口,办公室门外又响起一声“报告”。

    这声音刚在耳机里听过,盛望敏感得很。他转头看过去,就见江添敞着校服,个头高高地站在门前。

    “进来。”何进问他“你又是什么事啊”

    盛望看着江添走进来,在他身边站定,用他一贯冷冷淡淡的嗓音说“家长会没人来,参加不了。”

    何进“”

    盛望什么尴尬都没了,一脑门问号看着他,他眼也不抬。

    何进没好气地说“你俩这是约好的么”

    “行。”何进点了点头,服了。

    年级第一和年级进步最快的两个都参加不了家长会,她还能说什么

    “干脆搭个伴吧,你们回头跟家长商量一下,哪天有时间,我凑个三人小型家长会,聊一下行么”何进说完,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挥了挥手说“就这么定了,快走。”

    两人被轰出办公室,却没能回教室,而是半路被人截了胡。

    截胡的是政教处徐大嘴,他脸色肃然,背手等在走廊角落,冲他俩招了招手说“跟我去一趟笃行楼。”

    “我”盛望指着自己问。

    “你们俩。”徐大嘴说。

    “我最近没打架啊。”盛望有点纳闷,还不忘补充一句,“他也没有。”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了徐大嘴哪出痛脚,他脸色更难看了。但火气又不像是冲着盛望江添来的。

    “关于你上次听力缺考的事之前江添在我那杵了半天,让查走廊监控,我们就查了一下。”徐大嘴说,“这两天也找了不少人来问话,算是有了结果,今天给你们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