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谈

作品:《定海浮生录

    “小弟请问在座各位兄台, ”陈星笑道,“谁与铁勒族有仇若有仇的,不妨拔剑过来,我这就替我朋友偿命。”

    众人被这么一问,倒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项述所属的述律族从未杀戮汉人, 几次入关, 俱是协助苻坚平定胡人之间的内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头鼠目,蛇鼠相迎,铁勒人也好, 匈奴人也罢, 氐人、鲜卑人, 屠我汉民百姓, 统统是我大晋死敌, 有何区别铁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我等报仇有何不可”

    陈星心道刚才路上我分明听见你们称赞项述君子如玉, 现在就变成獐头鼠目了, 读书人果真善变, 于是诚恳道“按贤兄这么说来, 胡人是人,汉人也是人,设若要报仇, 直接动手杀人罢了,何必如此麻烦”

    一语出, 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文士顿时怒了,驳道“胡搅蛮缠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陈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说来,胡人、汉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旧坐下说”

    谢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陈星坦然道,“胡、汉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马非马,胡人非人,一个道理。”

    项述“”

    顿时哄堂大笑,谢安稍稍眯起眼,知道这是陈星入乡随俗之意,主动要求开清谈会了。陈星话中之意,乃是胡、汉二者为族裔,是个大的统称,并不能具体阐述“人”的定义。这是虚辞之能、诡辩之术,根据战国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演化而来。江东崇尚清谈,对此命题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陈星此举无异于送上门让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纷纷坐下,意欲将陈星驳得哑口无言。

    “胡人,是人的一种,”另一名文士说道,“正如汉人是人的一种,如江纳河,清谈不是诡辩,小兄弟,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孰料陈星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我问问各位,人是什么咱们总得搞清楚人的定义,才好来争辩铁勒人是不是胡人、与在座各位有没有仇罢。”

    这话一出,倏然都哑火了,“胡人是不是人”这种问题不难解释清楚,可人是什么,却极少有人认真想过。

    项述初时猜测事情无法善罢,只待有人报官,自己便带着陈星冲出去,厅内虽人数众多,却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敌,顾全谢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罢了。孰料陈星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把在场人等统统问住,看样子情况似乎还不太糟,只是这问答,着实也让项述有点费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这还用得着问么”

    陈星想了想,说“在我看来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说清楚这东西的定义,否则又怎么用来定义自己呢”

    “说得对啊。”谢玄也被陈星给忽悠进沟里了,人者万物之灵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可要如何给人下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哪怕是先贤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厅内静了一会儿,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这是列子黄帝上的一句话,陈星想也不想就驳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说三尺的怎么说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双手双脚,头颅一桩者谓之人。”先前最先叫嚣着要“报官”的文人开口道。

    “那么生来缺一手一脚的怎么说”陈星笑道,“谁若说战场上断了手足的将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个不服。”

    谢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无论形体,俱谓之人。”

    谢安这句可以说是在玄学上点出“人”的本质了,当即满座顿悟,赞叹不已。陈星却道“那么对一个人来说,三魂七魄不复存在的话,就不再是人了。”

    项述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谢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动手报仇了罢。”有人说道。

    “等等等,”陈星道,“三魂七魄丢光的人,如果我没记错,叫死人,对罢那么死人是人么”

    众人开始骂陈星了,陈星却释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话,那胡人当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项述“”

    “死人与胡人怎么能一样”汉人们对陈星的诡辩相当不满。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项述对陈星也相当不满。

    陈星忙道“那,咱们换个说法,猫狗有三魂七魄么”

    谢安“”

    陈星疑惑道“如果猫狗有三魂七魄,那么猫狗能算人么如果没有,谁来证明除了人之外的生灵,都没有三魂七魄”

    这下谢安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若强行说万物除了人之外,都没有齐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强能自圆其说。可是证据呢要证明世间唯一拥有魂魄的生灵,就是人,便得先证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动物都不具备魂魄。

    魂魄之说尚属虚妄,强行证无不仅没有理论支持,陈星更能举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轮回说、阴阳说、转世说,人这辈子死后下辈子兴许会转生为动物,这么说来动物也与人一样,是有魂魄的。

    陈星又补充了一句,说“生来缺魄者也是有的,总不能不把这些人当人罢此先不论,传说世有狐妖,修炼为人,与人无异,唯独些许兽性未脱,这么说来,变成人的妖怪还算人么为何世人都不将妖怪视作人对待”

    谢安果断道“此理不同,毕竟我等都未见过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见过三魂七魄,”陈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说,可以不划入讨论范围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儿纷纷擦了把汗。

    但接下来,则是满厅沉默,话题绕回来以后,更无法回答陈星有关“人”的定义了。

    “人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指代,”谢安思考良久,而后说,“如何称呼,取决于我们自己,纠缠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

    陈星又道“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称呼是如何来的,对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与哥哥们讨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安的缓兵之计行不通,挠了几下背,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谢玄说“那么天驰兄弟,你以为呢”

    陈星讶然道“这就又轮到我了”

    陈星解决文人,就像项述解决武人,甚至比项述还要干净利落些,毕竟项述力敌千军,还要一个一个打,陈星舌战群儒,则是每次解决一批,典型的群体攻击。原本陈星还准备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吗,“仙”若不是人,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问题解决后,还有“先人”“神”、拥有自己手语能用叫声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会说话的鹦鹉等等。

    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谢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陈星自己说,陈星想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必须得给出一个有力的说辞以服众人。

    “愚见嘛,”陈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点茶,认真地说,“拥有本心者,谓之人。”

    众文人发出不屑的嘘声,然而嘘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竟无人能开口驳斥陈星。

    只因“本心”这二字,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孟子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义”之举,是为本心,但陈星所言,明显这一词的涵盖范围,较之儒学之中还要更广一筹。

    “本心何解”又有人说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谈它了周而复始,绕来绕去,如何”

    “非也。”陈星说,“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坚,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羁缚,独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说到这里时,陈星无意中一瞥项述,发现项述始终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一触碰,便都不自然地别开,陈星差点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种种,一时无法细表,各位都在书中读过,我就不赘述了。要说清楚所谓本心一词很难,但这个词,我想大伙儿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问题来了,”谢玄说,“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当然了。”陈星笑道,眼角余光发现项述还在看他,只得假装看不见,“我们斥责他人与禽兽无异或你不是人,应当也不是一句玩笑话罢”

    一名王家弟子说道“小儿未获开蒙,便不能算是人么这么说来,我是不服的。”

    陈星反问道“谁说小儿无本心天真无邪一说何解本心犹如心中明灯,该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乱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认贼作父者,你能说他们不是人么我看不过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罢了。”

    陈星又道“性本恶者,想来不待我开口,早就被各位开除人籍了罢。”

    “失其本心,后弃恶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谢家弟子问道。

    陈星“若你们能原谅此人,当然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这才是所谓的约定俗成嘛,对不对这就是用本心来定义人的方式。”

    “所以呢,本心也即人之凭证,隔着大老远就能认出来。我的这位述律空兄弟,向来是非分明,舍生取义,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更未与汉人为敌。胡人之中有为满足一腔残忍之欲、滥杀无辜者,亦有心怀天下、救国救民之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跟着我,来到建康,受你们的冷嘲热讽,讨这没趣呢”

    陈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正题上,笑着看项述。这时项述终于不避让了,神情却变得稍微有点复杂。

    众人对项述的敌意已被冲淡了不少,又被陈星东拉西扯,绕晕了头,当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局面尴尬良久,最后还是主人谢安咳了声,打破了这沉寂。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谢安说,“不如就改日再谈”

    “好的,好的。”大伙儿都擦了把汗,眼看陈星气定神闲,给他一张案几一把折扇,指不定能谈到明天早上,只好借坡下驴,趁着主人谢客,纷纷离开。

    陈星赶紧朝谢安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收场了,否则待会儿客人们出了门,回过神来又进门拉着他说个没完可招架不住。

    谢安也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他来书房。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神色如常,陈星本来期待着他夸奖几句自己,只见项述依旧是那一脸冷淡的表情,于是悻悻问道“怎么样”

    “被你说得犯困。”项述答道。

    陈星“”

    书房中。

    谢安现出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盯着陈星看,不片刻便在书房里宽衣解带,把袍子除了,玉佩解下扔到一旁,只穿单衣,脱了鞋袜,朝书房榻上一坐,提起壶对着嘴就开始喝。

    “清谈清谈,”谢安随口道,“成天就知道清谈,一帮子废物”

    陈星“”

    “愣着做什么”谢安见陈星与项述站在书房里,便道,“坐啊晚饭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烤头猪送上来”

    陈星“那个呃没给您添麻烦吧谢尚书”

    “现在是中书监了。”谢安叫苦道,“小师弟,你当真也不是省油的灯,罢了,不提这事。情况如何这可有时间好好说说了。”

    陈星一手扶额,说“谢大人,呃,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你我好像真不是同门。”

    谢安起身道“上回我去华山,拜百里大侠为师后,回来就做足了准备,你看,这些年里,我四处寻访,终于天道酬勤”

    说着,谢安回身,将书房里的书架朝侧旁一推,哗啦啦现出一个大暗格内的架子,架中全是宝刀宝剑、瓶子坛子、玉佩戒指,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陈星看到那一幕差点晕过去。

    项述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安认真道“此乃百里师父嘱咐我后,我为驱魔大业而穷毕生之力,搜罗得来的法宝。”

    陈星“”

    谢安示意陈星,说“师弟,你不妨品鉴品鉴”

    陈星“你你让我冷静下。”

    项述走到暗格架子前,拿起一把手戟,看了眼。

    陈星道“你早说嘛搞这么多读书人还喝茶清谈什么的,把我折腾一顿,就不能带到书房好好说话吗”

    谢安无奈道“你不知道,如今建康城中士族子弟趋炎附势,不先为你接下风,谁知你名头你看,今天这么一折腾,过得几天,陛下铁定要召见你,名头这不就自动传出去了”

    “谢大人”外头有人通传道,“王大人来了。”

    谢安火速把袍子往身上一罩,拉上柜子,一整仪容,恢复了先前模样,说“进来罢。”

    来人却是王羲之,谢安于是礼貌一笑,点头,说“正与我小师弟秉灯闲话。”

    王羲之拿着一封书柬,笑道“过得几日就是寒食了,届时想请天驰小兄弟,并谢兄往南屏山踏青。写了封帖子,念及遣人送来终究失礼,不如再亲自叨扰一番,以彰诚意。”

    “好,好。”谢安笑道。

    陈星忙送别王羲之,关上书房门,谢安又脱袍子,朝榻上一坐,问“刚才说到哪儿”

    项述“你这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累不累”

    “累”谢安语重心长道,“没办法,满朝文武百官,只知风花雪月、涂脂抹粉,你让我怎么办”

    陈星“不至于吧”

    谢安抬手一指北边“苻坚要打过长江了,眼下人人自危,你说呢”

    “没那么快,”陈星说,“他忙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只是谢师兄,你”

    陈星上下打量谢安,也在一旁坐下,解释道“是这样的”

    陈星朝谢安转述了在长安、敕勒川两地所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谢安沉默不语,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叹道“如此场面,我竟不得见”

    “幸亏你不得见好吗”陈星抓狂道,“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建康,就完蛋了”

    谢安想来想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说“留在建康,终究不是权宜之计,收到师弟你传书的那天,我就在考虑,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我这就辞了官,随你”

    “停”陈星马上道,“想也别想师兄,你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我不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就先不说你这身体能不能打得过妖怪,关键现在万法归寂,也不可能再训练出驱魔师了”

    谢安严肃道“能不能让师兄看看你的心灯”

    项述对谢安彻底无语,陈星只得祭起心灯,谢安顿时怔怔看着陈星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谢大人”外头又有管家通传道,“来了客人,想拜访”

    陈星收心灯,谢安马上整理仪容,开门道“哪一位”

    管家看了眼陈星,再压低了声音,朝谢安小声说话。

    谢安和蔼地说“没有钱,请他回去。”

    “我再看看”谢安待管家走后,又朝陈星迫切地说。

    陈星面无表情,再次祭起心灯,随便谢安端详。

    “这就是法力,”谢安惊叹道,“这就是能移山填海、偷天换日的法术”

    “我也想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来着。”陈星说,“你倒是告诉我,师兄,除了半夜起床找水喝,这心灯还能有别的作用么”

    “一定有。”谢安说,“这当真是人间奇迹”

    “够了啊”陈星说,“要么你来救人间于水火,去剿灭蚩尤吧这驱魔师我还不想当呢怎么你就这么想”

    谢安拉着陈星,让他看自己的一架子藏品,说“你先慢慢看清楚,为兄搜集的这些,能不能派上用场,假以时日,咱俩慢慢地研究。”

    陈星对着满架子的藏书与饰品,大多是毫无作用的古董,却也有一两件看上去像是法宝,只辨不出年代。

    忽然他发现了一卷竹简,正是长安镜中世界里,驱魔司中缺失的竹简,捆扎方式一模一样。

    陈星展开竹简,见左侧第一列上书八字驱魔斩妖,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