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卑微与爱

作品:《魔鬼的体温

    裴川那天回来, 一直没说话。

    甄律师不可能陪着他, 只好拍拍他肩膀“你也知道你的情况, 应该祝福她对不对?”

    裴川低头, 指节颤抖到发白。

    甄律师叹了口气, 然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裴川了。

    这晚裴川一直没有睡觉, 他睁着眼睛, 最后从怀里拿出了一枚草编戒指。

    甄律师说得对,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刑期减少为八年以后,依然还要执行七年。

    七年的时光, 足足是一个人一辈子七分之一的时间。

    草编戒指已经枯萎了,从嫩绿色变为黯淡的棕色, 它是裴川唯一悄悄带进来的东西。

    他看了它整整半夜,最后又放了回去。

    她现在有男朋友,这是一件好事……很好很好。自己能给她什么呢,什么都给不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成长意味着残忍, 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刃。他下次还有机会看她的话, 她会不会已经结婚了?他猛然坐起来,拳头狠狠砸自己的残腿。

    那晚302室的警报拉响,医生和护士纷纷被惊醒了,囚室和实验室都一片混乱。

    张博士睡在实验室, 听到警报声, 爬起来问“怎么了?”

    助理小声说“302的裴川出事了。”

    张博士一惊“他不是关在里面吗?能出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 听说是情绪失控。”

    张博士觉也不睡了,对于他来说,裴川绝不是一个罪犯,他是自己这么多年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张博士曾经带过很多弟子,但是没有一个有裴川那种思维敏锐力。

    在裴川身上,张博士看到了未来科技进步的希望。

    匆匆穿好衣服后,几个人都赶了过去。

    医生正好出来带上门。

    张博士连忙问“裴川怎么样?”

    “打了剂镇定剂,我们怕他自残。”

    深夜很安静,那声刺耳的警报声以后,就是夜晚的长眠。

    有些人的世界是由许多东西组成的,意味着大千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管少了什么都活得下去。

    有人的世界只是一个人,她在他身边时世界春暖花开,她离开他世界是冰刃和疾风。

    张博士忧心极了“不是说出去一天吗?这事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助理摆摆手,这个他也不知道啊。本来裴川坐牢算是心态最好的人了,积极改造,立了那么多功,谁知道他出去一趟心态就崩了。

    302的裴川本来就是重点观察对象,不仅是他的罪行有待商榷,还有就是他的创造力,有他在,不知道能推动多少科技的进步。

    318也住了一个生化大亨,他今年都53了。

    国家对愿意改造的人才还是十分仁慈的,那个生化大佬可比裴川的罪行严重多了,至今也还好好的。

    上层知道这件事也吓了一跳,然而没办法,只能层层上报,又赶紧让人找医生去看着点人,顺带把心理医生也带过去。另外还得问问唯一的知情人甄律师。

    心理医生来的时候,裴川才醒。

    医生也是熟人了,他问过甄律师以后,大致明白裴川的心结在哪里。

    他说“你心性坚定强大,说难听点就是偏执,所以我也不劝你。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裴川没有看他。

    医生继续讲“在十多年前,x国曾经出过一个女间谍,她窃取过多国机密,从十岁开始就进入组织,随后引起好几场动乱。后来她被g国抓获,本来想执行枪决,后来经过重重商讨,这个女间谍被释放,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整理出做间谍期间的密报,反而避免了许多场战争。”

    裴川这才有了点反应。

    “后来她被假释,假释期间,她和一个官员相爱,最后嫁给了他。很多年后都很幸福,她从小被养成那样,并不是过错,后来有了改正的机会,她成了一个正直的人。”

    裴川喉结动了动。

    医生认真说“裴川,不知悔改才是罪孽,你并没有造成任何糟糕的局面,所有人都看在眼中,你这一年做了多少伟大的事。在我们看来,你早就不是一个罪犯了。你未来一定会很了不起。”

    裴川沉默。

    医生笑了“裴川,和甄律师想的一样,我不劝你放弃她,我也不劝你追求她。但是这个世界坏人可不少啊,你不出去保护她,忍心她将来被伤害吗?”

    裴川哑声道“我明白。”

    普通人减刑只能减成8年,但裴川的情况明显不一样。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何况从社会学来分析,他更像是潜入那个团队的间谍,潜了两三年把人家一锅端了。裴川没用他们一分钱。

    上头最终结果下来了。

    裴川看着面前的协议。

    张博士很兴奋“快签啊!为国家工作有什么不好?就当为人类事业终身奉献了呗。”

    裴川把条款看完“三年后,成为正式的国家科学家?”

    “对对,当我的弟子,不算辱没你吧?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师没你脑子转得快。”

    裴川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去?三年后?”

    张博士说“你既然是国家工作人员,就不会用坐牢那套来管制你,只是没以前自由是肯定的,只能和我一起住在实验室。下达的任务必须完成,每两个月……让你出去两天,不能在超出范围内活动。三年后你就自由了。”

    也就是说,真正的刑期最后变成了四年,还有三年他就可以出去了。

    裴川最后签了字。

    十月份,裴川有了第一次“假期”。

    医生来看他情况,见他情绪稳定,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毕竟高强度工作两个月,是个人都吃不消。

    裴川新做好的假肢那天送了过来。

    他自己戴上,站起来时险些没走稳,太久没有站起来过,感觉很陌生。

    他走在b市的夜里,想起曾经听贝瑶说,大都市灯光也很漂亮。

    霓虹落下,像漫天星雨。

    裴川无处可去,想来想去,最深的执念,也不过是多看她两眼。

    ~

    学医很辛苦,怕血、怕狰狞的伤口的人会特别痛苦。

    一开始单小麦被吓哭过。

    后来有一节解剖课,班里部分同学吐了。

    贝瑶捂住唇,胃里也是一阵翻滚。

    那天洗了很多次手,总是觉得那种恶心的感觉洗不掉。

    秦冬妮好奇地问她“瑶瑶,你为什么会学医?”

    如果说小麦是因为爸爸逼迫,王乾坤是由于特别热爱医生这个行业。秦冬妮是调剂过来的,倒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贝瑶呢,她是为什么?

    完全有进军娱乐圈的颜值,学医太苦了,而且贝瑶显然也有些害怕这个。

    本专业的学生甚至自己都调侃自己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贝瑶轻声说“因为一个人。”

    “谁啊?”

    “我男朋友。”

    再次听到这个“男朋友”,秦冬妮实在笑不出来了。如果一次两次是贝瑶拿来拒绝别人的挡箭牌,那后面总不可能是假的吧。

    也就是说,男朋友还真的存在!

    秦冬妮有点生气了“呐呐呐,不管你说真的假的,这样的男朋友还是甩了吧,一年多了都没来看你,今年都大二了,在你上解剖课难受的时候他在哪里?还有上次楚巡找我们麻烦,要不是乾坤,那天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你这么好,他一点都不珍惜,不如换个男朋友。”

    贝瑶抿唇笑了。

    那时候校园灯光次第亮起,贝瑶干呕完脸色苍白,笑容却很温柔“我男朋友很性格敏感,我不要他他会很难过的。”

    秦冬妮怔怔看着她,第一次对她口中的男朋友生出无限好奇。

    然而今晚还有最后的考验。

    班上胆子小的同学,得去“停尸房”练胆量。

    和尸体待满四个小时,其中就有贝瑶和单小麦。

    王乾坤被勒令不许去,没办法,这货太刚了,她要是去,“停尸房”多半都是哈哈哈的声音。

    如果待满四个小时,那时候都是凌晨了。

    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这次是贝瑶和单小麦。

    单小麦还没进去就吓哭了“我可以不可以不去啊,我不敢去呜呜呜。”

    贝瑶说“别怕别怕,你牵着我,我陪着你好不好?”

    单小麦犹豫地握住她的手,在两个人进去之前,她又颤抖着退了回去“我不要去!瑶瑶我害怕,哇呜呜呜,我要转专业,我不学这个了。”

    负责监督她们两个进去的师兄也被哭得很头疼,这同学胆子这么小怎么学医的?

    然而单小麦不去,总不可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去。

    师兄为难地看着贝瑶,贝瑶也有些害怕,然而她还是点点头“我进去吧,师兄你们安慰一下小麦,她小时候受过惊吓,胆子很小。”

    她进去以后,师兄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咔哒一声很安静。

    月光惨白照进来,停尸房很安静。空气偏冷,贝瑶裹紧衣服,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她始终觉得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味道极其浓郁。

    她晚自习才吐完,现在脸色依然很白。

    贝瑶抱着手臂坐在室内的小板凳上,有些害怕了。如果单小麦进来,至少两个人还有个伴,但是现在她一个人,面对着好几具浸泡的冰冷尸体,贝瑶咬牙,不看它们,紧紧抱住自己膝盖。

    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两个师兄按理还在外面,贝瑶有些害怕了,她站起来,敲敲那扇门”师兄,你们还在吗?”

    外面没有人应。

    贝瑶觉得有些不对,开始重重拍门“你们还在吗?开一开门啊!”

    月光也没有了,空气静悄悄的,似乎有冷风爬上脚踝。贝瑶终于吓哭了“开门!不要搞这样的恶作剧!”

    外面依然没人应。

    那时候已经快凌晨了。

    楚巡拿着停尸房的钥匙,冷冷笑了一下。

    王乾坤?他们被一个女的糊弄了。不是瞧不起他楚巡吗?那就尝尝孤单恐惧的滋味。她这次有本事再变个男朋友出来啊。

    没钥匙,即便她室友发现她没回去又怎么样呢?

    十一月的夜晚很冷。

    她很害怕,最后一年多都不曾喊过那个名字轻易就脱口而出了“裴川,裴川!我怕。”

    ~

    十一月的天,陈英骐却满头大汗,他发现不对的时候立马赶来了。然而那把锁并不是旧时可以砸开的锁,陈英骐慌得胡乱找钥匙开了几次都不行。

    “贝瑶,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里面没有回应。

    陈英骐看着这扇紧闭的门,这门电锯都不一定锯得拦,也第一次生出心慌。瑶瑶不能出事,他答应过那个人的,何况贝瑶还是他发小。

    陈英骐咬牙,想到了一个人,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用,但总得试试。

    这两年陈英骐瘦了很多斤了,然而晃眼一看,还是个偏胖的男人。

    陈英骐找了个隐蔽点的地方,拿出自己口袋里一个小型按钮按了下去。

    校外的裴川手臂痛得闷哼了一声,他看着自己曾经埋在血肉里的传感器,咬牙往贝瑶学校里走。

    他忍住手臂的痛,找到了陈英骐在的地点。

    看到停尸房,裴川脸色都变了。

    陈英骐顾不得惊讶本来在坐牢的人怎么在这里,一叠声说“她在里面!她被关在里面了!”

    裴川过去,手掌拍门“瑶瑶。”

    陈英骐说“没有用,我叫过了。从外面拍门里面会有回声,会很响,她被吓到了。”

    裴川死死咬牙,口腔里一股子上涌的血腥气。

    他愤怒又心疼,那个人亲过她侧脸的“少年”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裴川不敢再拍门。

    他说“马上去买橡皮泥,再去借钥匙打磨器。”

    陈英骐不敢耽搁,几乎是一路狂奔,很快东西就拿来了。

    裴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把橡皮泥塞进钥匙孔里定模,然后边看边打磨。

    陈英骐满头汗,喘着气。

    空气很安静,裴川的动作很快,陈英骐不知道他怎么做的,裴川虎口被划破了老长一道口子。

    陈英骐压下惊呼声,安安静静不敢说话。

    裴川用手抹掉钥匙上的金属粉,插进门里。

    陈英骐听见响声,惊喜道“开了开了!”

    两人推门进去,贝瑶蹲在角落,捂住自己耳朵。停尸房又冷又静,她沉默着蜷缩掉眼泪。

    裴川有一瞬呼吸都停滞了,像是有人狠狠捏住他心脏,将其碾碎,心疼得他呼吸困难。

    他碰都舍不得碰的宝贝。

    “瑶瑶。”他嗓音沙哑,口中方才咬住口腔肉集中精神,现在一股血腥气,裴川说,“不怕,没事了。”

    她抬起了,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脸上挂满了泪痕。

    下一刻,她站起来扑进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

    陈英骐看了一眼,默默离开了。

    裴川把她抱起来,假肢磨得生疼,他抱着她往外走。

    月光洒了一地,停尸房外面有个小花园凉亭。

    裴川把她放下来,让她坐在木椅上,他把外套脱了,紧紧裹住她,声音很低“好了,不怕,没事了。”

    贝瑶抽泣着说“尸体在福尔马林里,像是在飘动。有人在敲门,很大声。”

    裴川说“那是陈虎,他吓到你了,改天让他道歉好不好?”

    她吓坏了,在他怀里发抖。

    她已经一个人和尸体整整待了快五个小时。

    他便也抱紧她。

    一年多的时间,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

    初冬的风很冷,吹在他单薄的衬衫上,他怀里却滚烫。

    已经凌晨了。

    贝瑶觉得更像是一场梦,仿佛一眨眼,就回到了一年前,她乘坐公交车回家那个晚上,笑着给裴川说大学见。

    可是从夏天到另一年的冬,她太久没有见他了。

    月光下,少年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

    她伸出已经暖和了的小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瘦了好多,本就冷锐的眉眼更加冷峻几分。

    她哽咽地握成拳头,砸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混蛋!裴川你这个混蛋!”

    他任她打,让小姑娘发泄一年多的委屈。

    她拳头轻飘飘的,打在身上并不痛,然而难受的是胸腔下那颗心脏。苦涩极了,那种苦涩的感觉抑制不住蔓延开来。

    “都怪你呜呜。”这个好坏好坏的男朋友,她都做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了。

    可是贝瑶从来没有食言过,那年高考完裴川问她,要是以后遇见有人给她告白,而他不在她身边呢?

    她说她会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

    贝瑶不明白裴川为什么不辞而别,她看不懂许多事,然而她从年少唯一看懂的事就是,裴川爱她。爱得深入骨髓,爱得情不自禁。

    不管多久多远,他总会不惜一切代价回来她身边。

    一如未来的自己写下的那张纸条一样,她是他两辈子的心肝。

    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只有苍白的月光。

    他抬起右手,粗糙的拇指指腹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明明是那么爱笑的姑娘,怎么总是把她惹哭呢?

    他手臂上种下的传感器依然在一跳一跳的痛,左手磨钥匙的伤口还不敢给她看。

    然而他单看着她,心中的疼惜满溢,便盖过了世上一切伤痛。

    他在她面前,永远卑微与爱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