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8章【08】

作品:《龙骨焚箱

    值得庆幸的是, 最旺的火势已经过去了, 团团的火云已大多被浓烟围裹,带着残火的黑蝙蝠开始三三两两坠落, 不细看的话,还颇像传说中后羿射日时、拖着黑烟坠地的三足乌。

    江炼不得不承认, 白水潇这把火放得真绝, 山鬼送下来的那十来根垂绳,几乎无一幸免, 只有他和神棍的这两根, 因为离得远,没有立刻报废但情形也不容乐观,两根绳的上方高处,都有几处燃烧点,只是火势不大,还能撑个一时半会。

    神棍

    江炼这才想起他来, 赶紧低头往下探看。

    谢天谢地, 神棍就吊在下头百十米处,像只悬在丝上的大蜘蛛, 没再嘶声尖叫,大概是喊累了,但显然还没晕即便在绳上不断打转、如同一只滴溜溜的大陀螺,那手脚, 仍在拼命乱划乱动。

    这人的运气,真是堪比锦鲤了连基本操作都没学会, 就下了这样的高难度崖;那么高速滑下来,绳子居然没烧;更重要的是,他及时止滑了他那深度,至少三百米,而山鬼的静力绳,形制是三百二十米的,也就是说,再往下多滑那么一段,就会遭遇“节点”,高速过节点,其凶险程度不言而喻,不死也得脱层皮。

    江炼朝他喊话“抓住绳子,把身子正起来看看周围有什么可供落脚的地方,绳子快断了”

    神棍应该是听见了绳身忽然抖动得厉害,足见“快断了”这三个字,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恐慌。

    孟千姿循声看去“他那个位置,附近应该有个山台,我段太婆在那儿歇过脚。”

    江炼嗯了一声“我们的绳子也够呛,又担着两个人的重量,上头有火损,往上太危险了,孟劲松这一时半会的,也不可能垂下新的绳子来只能赶紧下了。”

    孟千姿抬眼看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上一松,掌心似要外推,又很快收住。

    江炼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身。

    他当然知道这姿势暧昧,但当时情势危急,她的绳子断了、没处借力,他只能搂住她,现在也没法松手一松,她就掉下去了。

    他装着什么也没察觉,低头示意了一下她半身安全带和腰带上的各色挂件“你可以用锁和快挂把自己跟绳子绑定,这样安全系数高些,我也能腾出手来。”

    孟千姿也装着这姿势很正常、自己并没注意且浑不在意,她低下头,快速勾连挂件。

    江炼看到,她耳根后到脖颈处,微微有些泛红。

    要命了,气氛于无声无息处,突然尴尬。

    江炼清咳了一声“行了,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千姿头皮微微一麻,手指蜷攥进快挂的锁隙间,抬头看他“哈”

    她想什么了她没想什么啊,她脑子里是空的。

    江炼说“你想谢谢我嘛,但这两天对我欺压惯了,一时间适应不了这转换,抹不开面子没事,我t到了,不用谢。”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

    是该谢谢他,只是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人家把话挑明,自己才上赶着道谢,又显得不够诚意

    孟千姿抬头看了眼绳索上方,浓烟还未散,绳上三两着火点,已不再窜冒焰头。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下得还挺快的。”

    江炼笑起来。

    他说“不是跟你吹,要不是我刚才,被紧急调走洗了几个碗,还能来得再快点。”

    说到这儿,他欠起身子“走吧,得抓紧时间。”

    一根绳,吊了两个人,绳上还有火损,经不住大的扯动,也就是说,明明情况紧急、恨不得一滑而下,还得耐住性子、慢慢下,速度上不去,就更加不能拖延了,迟一秒就多一秒的危险。

    他这一欠身,便露出了背后的石壁。

    孟千姿忽然看到,他刚刚倚靠过的地方,洇了丝丝道道的血,有一块尖凸的棱角上,还挂着血滴。

    她心头一悸,下意识去看江炼的后背,但他刚好侧了身,看不到,只能看到身后一两条垂下的、磨拽成缕、还染了血的碎布片。

    身子开始下滑,这是下降器起作用了。

    江炼仰着头,神情专注,一手拽挽索,一手慢慢控制着下降器的制动阀那动作,看似只是轻微的松合,其实很考验人的手感和技巧,没有积累足够的经验,是很难驾驭得来的。

    孟千姿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他控制下降器的那只手,颜色有点怪异,细看才知道是掌皮磨没了,血慢慢渗出,有几道很细的血痕,还滑到了腕上。

    想说点什么,又如鲠在喉,觉得言语多余,道谢也轻飘。

    她仰起头,再一次看向刚刚那块洇血的崖壁。

    远了,也淡了,像一抹暗色的朱砂印,揉进石色里。

    正如江炼所预料的那样,神棍堪堪于第一个绳结前再次止滑。

    一回生,二回熟,他终于想起了这个下降器该怎么用止滑之后,还得自锁,人才能保持悬停。

    悬停之后发生的事,再一次验证了江炼的话他控制不住平衡,绳子开始自转,绳身顺时针绞尽,又反向回绞,神棍被转得头昏脑胀,眼镜也移了位原本是横架在鼻梁上的,如今从脸上斜切而过,一条眼镜腿死勾住他的耳廓,另一条,已经直踹进了他的脖子。

    这种情况下,神棍当然知道得保持镇静、不挣不动,慢慢等待绳子静止下来,就如学游泳的人初下水,越瞎扑腾越沉得快,屏住呼吸四肢放松,反而能慢慢浮起来。

    他之所以又蹬又抓,划水样耸动个不停,是有原因的。

    阿惠的照片掉了。

    阿惠,原名盛泽惠,隶属滇地黑苗,神棍之前向二沈炫耀自己的行走经历、提到的那只被他一屁股坐死的、手臂粗的蛊虫,就和盛泽惠有关。

    她当然不认识神棍,她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死在河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据说死于一种极其诡异的怪病,后背被剥掉了一块皮,那疮疤的形状,颇像一只翩跹的血色蝴蝶。

    严格说起来,她是“自杀”的她以两筒银洋作为报酬,雇村民把自己的棺材抬入深山,吊入高崖的崖洞,然后安详地躺进棺材,要求村民把棺材钉死。

    村民们垂涎银钱,明知此举有损阴德,还是一一照办,据说他们办完事离去时,盛泽惠在棺材中用指甲不断抓挠棺壁,那尖利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后来才知道,她是以身饲蛊、以命入血蛊,去报复那些害了她一生的人。

    神棍于因缘际会间得了她的两张照片,惊为天人,后来又了解到她的身世,唏嘘不已,口口声声“我家阿惠”,朋友们便调侃这是他“女朋友”,他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胸腔之内、老鹿乱跳,止不住沾沾自喜,久而久之,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两张照片,一张放在家里,一张随身随行因为他的“研究”,时不时要入荒僻之所,十天半月见不着人是常事,难免孤寂,正所谓“长夜漫漫,今夜谁与我共”,朋友们都有家小、诸事缠身,懒得听他唠叨,不了解他的人则当他疯言疯语,拿看异类的目光看他,如此筛下来,只有这张照片,可以听他絮絮叨叨、高谈阔论了。

    他经常拈着这照片,把自己的推理与发现论述一番,然后问她“阿惠,你觉得呢”

    照片上,盛泽惠似嗔非嗔,柔柔浅笑,神棍从不奢求这世上真有个人能跟他志同道合,能有这么张照片,可以静静地听他说话,不打断、不讥嘲、不反感、不拂袖而去,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刚刚那一通猛坠急落,衣歪袋斜,也不知怎么的,那张照片竟滑落出来,翻翻卷卷,向着崖底深处去了,神棍大惊之下,伸手捞取,但人在绳上,哪是借得着力的越抓越乱,越忙越转,那照片真跟只飞去的白色蝴蝶似的,如旋如雾,翩跹婆娑,愈远愈淡,渐被更深处的漆黑给吞融进去了。

    神棍沮丧之至,觉得这照片一飞,形同缘分消减本来就没见过面,盛泽惠死时,大多数的物件都已付诸烈火,只余这火堆中抢出的两张照片,还烧残了角,现在好了,损失了一半

    他又是失落又是懊恼,本想任由身子随绳兜转、惩罚自我,好好追念一番,忽听到江炼的声音,才猛然警醒绳子快断了

    我靠,活佛仓央嘉措曾经说过,“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学术研究儿女情长什么的,还是先边儿去吧。

    他依着江炼所说,赶紧伸手去捞绳子,又把下降器抓进了手里,四下一瞅,看到斜下方七八米处,有一块凸出的山台,那尺寸,堪比婚宴大圆桌,足可落脚。

    神棍大喜,深吸了一口气,拿脚蹬住岩壁,一边放绳,一边向着那个方向挪过去,眼见还剩了两三米,上方的拽力突然消失。

    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时迟,那时快,神棍大吼一声,用尽浑身的力气,向着石台跳了下去,落地时双脚一挫,痛得滚翻在地,但痛归痛,心中简直是要喜极而泣很明显,他这是安全着陆了。

    半空中,依然有火蝙蝠零星划落;高处,孟千姿和江炼看到了神棍的静力绳断落,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攀住石壁,以手脚下攀为主而绳索吊攀为辅了,只是这一来,速度又慢了好几个度。

    神棍揿亮头灯,想看看周围的情形,无意间一低头,忽然发现,屁股下头坐了字。

    是有人用刀子在石面上刻划出的字,看得出用刀老道,或者说,用的必是好刀那些字,真如银划铁钩,个个有姿有态,而且不止一列,他恰好坐在了中央而已。

    神棍赶紧翻身跪起,且看且让,也不知道这些字刻了多少年了,其上多有湿泥败叶,他不断拿手抹擦,终于看了个清楚,不是诗是不是词,像是酒到酣处,随手刻下的。

    我饮半壶,留君三口;

    无缘会面,有缘对酒。

    末了,还有列稍小一点的字,应该是落款人名。

    段文希。

    段文希

    这个名字怪耳熟的,想起来了,孟劲松给他解说这个天坑时,曾经提起,有个段文希段太婆,八十多年前下过这崖。

    神棍莫名兴奋八十多年前哎

    看起来,好像还有酒,放哪了呢

    他下意识四面张望,很快就发现,山台靠近崖壁的地方,恰好有个不太明显的凹槽,露了截很小的葫芦嘴在外头,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那东西抠扒出来。

    居然是个很精致的酒葫芦,不算大,恰能托于掌上,葫芦腰处还系了条红巾绦,只是年代久远,底下又湿潮,这巾绦早朽烂了。

    擎在手里晃晃,里头真还有酒水晃动的声音,只是量不大。

    神棍大为惊讶葫芦虽然可以作为盛酒器,但它属于天然草本植物,封闭性并不好,用来存酒的话,怕是没几年就挥发渗漏光了,八十多年,这酒是怎么保存到现在的

    他把头灯往下扯了扯,以便能更清楚地观察这个酒葫芦。

    看明白了,这葫芦制作得很精巧,里头的胎体是烧陶的,只是外头胶贴了个葫芦壳而已,壶嘴是软木塞,虽然开封过,但段文希盖上时,又重新滴封了蜡,这里的温度比外头湿凉得多,又少光照,即便是盛暑酷夏,蜡层也不至于受热融化,是以能保存至今。

    神棍咽了口唾沫,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段文希请他喝酒哎

    他一定是八十多年来,自段文希之后,第二个登上这石台的人,段文希一定也猜不出,谁会来饮这剩下的半壶酒,所以她才会说“无缘会面,有缘对酒”。

    真是一个非常风雅的人,跟他一样风雅

    神棍有点飘飘然,“留君三口”,这个“君”,此刻终于定音落锤,指的就是他,神棍君。

    想不到八十多年前,就有三口美酒留置于这孤崖之下,静待他来啜饮,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缘分这是何等的缘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喝

    神棍伸手去拔转木塞,拔着拔着,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僵住了。

    他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跟蝙蝠被烧时的焦臭味,完全不同。

    他觉得有阴风掠过、头皮都为之绷紧,不是真的有风,是一种身周的微环境突变、让人不由得周身发冷的一种森寒。

    他看到,地上横亘开一截粗长的影子,那是

    神棍的身体开始打颤,牙齿格格乱响,也许是身体颤得太厉害了,他有一种骨节都要抖散的错觉。

    他极慢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条蛇,巨蛇。

    约莫二十来米长,腰身有水桶那么粗,颜色近乎惨白,身上密密的鳞片泛阴冷的光,它正盘缠在略高处的崖壁上,蛇头向着他慢慢垂下,偶尔会吐出蛇芯子,血红色,足有半米来长,每次吞吐,就会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粗暴地撕裂开来。

    神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愣愣看着头灯的光透过蛇身,在崖壁更高处打出缓慢移动的暗影,那影子比真身还要巨大许多,如黑气弥漫,要把天地都包噬进去。

    这么大的蛇,都不知道蜕过几层皮了,按说,蛇是不应该生活在崖上的,也许是被刚才掉落的无数火蝙蝠给惊扰的

    神棍盯着巨蛇那拳头大小的圆眼,唾沫吞在喉口却忘了咽,近乎荒诞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滑稽也似的念头难道这巨蛇是这酒葫芦的守护者,自己手贱动了葫芦,才招来这无妄之灾

    他居然真地抖抖索索举起酒葫芦,脸上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讪笑,喉口逸出几个字来“要么你拿去喝”

    那巨蛇挪动着身体,吐芯子的频率加快了,嘶嘶声渐密,头和脖子渐渐拧成了s形。

    完了,神棍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曾经在西北荒漠,结识过一个懂蛇的行家,蛇在旧社会的某些行当里,被视为灵性物种,尊称为“柳七爷”,那人诨号就叫柳七,却是个捉蛇卖蛇的,曾跟他讲起过,蛇在行将发起攻击之前,特征之一是频繁吐芯,特征之二就是头身渐成s形,被形象地称为s形攻击。

    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前有s技术让他摔落悬崖,后又有巨蛇s形攻击,s是他今生的终结,是他插翅也难逃的命数,难怪阿惠的照片会离他而去,难怪段文希给他留了三口断头酒,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距离他头顶斜上方十来米处,江炼和孟千姿把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尽量屏息,希冀别引起巨蛇的注意,孟千姿已经动作极轻地一一去解和静力绳的环扣,又低声问江炼“能把我推过去吗”

    江炼心算着距离和方位,轻声回了句“没问题。”